周敏是被冻醒的。
不是深秋的寒意，而是一种带着湿冷的、像浸在冰水里的冷。那股冷意不是从窗外钻进来的，而是贴着她的后背蔓延上来的，像有条蛇顺着脊椎往上爬，所过之处的皮肤都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凌晨西点的卧室里，月光比昨晚更亮了些，在地板上投下清晰的家具影子。床头柜上那支裂了缝的温度计，红色液柱己经凝固成块，在月光下像块干涸的血痂。
她猛地转头看向身侧。
床单平整依旧，但那片熟悉的温热区域还在，只是温度降了许多，像杯放凉的白开水。而在温热区域的边缘，赫然印着一道浅浅的、青灰色的印记，像有人用湿毛巾按上去的轮廓——那是个完整的人形，肩膀宽宽的，腰侧微微内收，正是阿伟的身形。
更让她毛骨悚然的是，人形印记的左手位置，有个小小的、缺了口的凹陷，形状和阿伟断了一截的无名指完全吻合。
“阿伟？”周敏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
回应她的，是窗外突然刮起的狂风。风声卷着雨点砸在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有人用指甲在疯狂地抓挠。她记得天气预报说今天是晴天，这雨来得毫无征兆，就像阿伟出车祸那天一样。
人形印记的边缘，开始浮现出细碎的闪光点。
周敏伸手摸了摸，指尖传来冰凉的、带着棱角的触感。她捻起一点凑到眼前，借着月光看清了——是玻璃碴，细小的、半透明的玻璃碴，边缘还沾着点暗红色的东西，像干涸的血迹。
这是阿伟车祸现场的挡风玻璃碎片。
交警当时给她看过照片，驾驶座的挡风玻璃碎成了蛛网，碎片上沾着头发和血。她记得自己当时胃里一阵翻涌，现在这些碎片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床单上，像有人特意撒上去的。
周敏突然想起昨晚那个梦。
梦里的阿伟浑身是血，白色的T恤被染成了深褐色，额头上有道狰狞的伤口，正不断往下淌血。他趴在她的身上，重量压得她喘不过气，冰冷的嘴唇贴在她的耳边，一遍遍说：“敏敏，我好冷……帮我暖暖……”
她想推开他，却发现自己的手脚像被钉住了一样动弹不得。他的手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肉里。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皮肤上的寒意，还有那些黏腻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顺着她的脖子往下流，渗进衣领里。
“阿伟，你放开我……”她在梦里哭喊。
他却只是笑，血珠顺着他的嘴角滴进她的嘴里，又腥又涩。“敏敏，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他说，“就像以前那样，你抱着我，我就不冷了……”
然后，她就惊醒了。
现在想来，梦里的触感真实得可怕，阿伟皮肤的冰冷，血液的腥气，还有那几乎要捏碎她骨头的力道，都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上一秒。
床单上的人形印记，颜色变得越来越深了。
青灰色慢慢转成了暗紫色，像淤青的颜色。边缘的玻璃碴越来越多，甚至能看到几根细小的、黑色的纤维，那是阿伟出事那天穿的牛仔裤布料——她记得那条裤子的膝盖处有个破洞，是他前几天修车时被钢筋勾的。
周敏突然有种强烈的冲动，想把床单换掉。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缠住她的心脏。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下床，冰凉的地板接触到脚心的瞬间，她打了个寒颤，却觉得清醒了许多。
衣柜里还有新的床单，是她上周刚买的，米白色的，带着淡淡的薰衣草香味。她想把这张印着人形印记和玻璃碴的床单扔掉，连同那些诡异的玻璃碴和血腥气一起，扔得远远的。
可当她拿着新床单回到床边时，却发现床单上的人形印记消失了。
原本印着印记的地方，只剩下平整的、带着点潮湿的布料，玻璃碴也不见了踪影，仿佛刚才看到的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觉。
周敏的心跳突然加快了。
她放下新床单，伸手摸向那片区域——还是温的，37.2℃，不多不少，正好是阿伟生前的体温。空气里的烟草味又浓了些，还夹杂着那股淡淡的、若有似无的机油味。
“阿伟，是你在跟我开玩笑吗？”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没有回应。
只有雨点砸在玻璃上的声音，还有风穿过窗缝的呜咽声，像有人在低声哭泣。
周敏失魂落魄地爬上床，扯过被子盖在身上。她不敢再看床单，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觉，可脑海里全是阿伟浑身是血的样子，还有那些沾着血的玻璃碴。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天己经蒙蒙亮了。
窗外的雨停了，阳光透过窗帘缝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金色的光带。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的清新气息，烟草味和消毒水味都消失了，卧室里安静得只剩下她的呼吸声。
周敏松了口气，觉得昨晚的一切果然是噩梦。
她伸了个懒腰，准备起床做早饭，手却在触到床单时僵住了。
人形印记又出现了。
而且比昨晚清晰了无数倍。
暗紫色的印记深深陷进床垫里，像有人用重物压了一整夜。肩膀的轮廓、腰侧的曲线，甚至连肋骨的形状都清晰可见，仿佛阿伟刚刚还躺在那里。印记的边缘，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玻璃碴，比昨晚看到的更多、更碎，有些甚至嵌进了布料的纤维里。
最让她头皮发麻的是，印记的十个手指位置，各有一个深深的、圆形的凹陷，像有人用指甲用力抠进去的。凹陷深得能塞进指甲盖，边缘还沾着点灰褐色的东西，像干涸的皮肤组织。
这不是梦。
周敏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她猛地掀开被子，连滚带爬地冲下床。站在床边往下看，那道人形印记在晨光里泛着诡异的光泽，像幅印在床单上的死亡图腾。
她突然注意到，印记的脖颈位置，有一道细细的、暗红色的勒痕。
那不是阿伟的伤口。
阿伟的致命伤在额头，是被挡风玻璃碎片划开的。而这道勒痕，细细的，深深的，像被什么东西勒出来的，形状和她脖子上那条细细的银项链一模一样。
周敏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脖子。
项链不见了。
那条阿伟送给她的、刻着两人名字缩写的银项链，不知何时消失了。皮肤接触到空气的地方，有一道浅浅的红痕，形状和床单上的勒痕完全吻合。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床单上的人形印记。
印记的胸口位置，赫然放着一条细细的银项链，链坠上的“ZM”和“LW”在晨光里闪着冷光。而项链的周围，浸透着一圈暗红色的印记，像有人把项链硬生生按进了肉里。
周敏突然想起阿伟下葬那天，她亲手把这条项链放进了他的棺材里。当时她摸着冰冷的棺木，说：“阿伟，带着它，就像我陪着你一样。”
现在，这条项链却出现在了她的床单上，还沾着新鲜的血迹。
空气里，那股淡淡的、铁锈般的腥气又出现了，比昨晚更浓了些，顺着鼻腔钻进肺里，带着冰冷的寒意。
周敏再也忍不住，冲进卫生间剧烈地呕吐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能吐出酸水，酸水溅在洁白的瓷砖上，像一滩滩稀释的血。
她抬起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脸色苍白得像纸，眼底布满了红血丝，嘴唇干裂起皮。脖子上那道浅浅的红痕格外显眼，像条细小的蛇缠绕在那里。
而在她的左胸口，心脏的位置，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青紫色的印记。
那是个手印的形状，五指清晰，指尖微微内扣，仿佛有人刚刚用力按过那里。印记的左手无名指位置，缺了一小块，露出底下粉色的、新长出来的皮肤。
镜子里的周敏，嘴角突然向上弯了弯，露出一个诡异的、不属于她的笑容。
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自己的喉咙里钻出来，混着她自己的呼吸，在狭小的卫生间里回荡：
“敏敏，这样……你就不会离开我了……”
周敏猛地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瓷砖上。她惊恐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个笑容还挂在脸上，眼神里却充满了冰冷的、偏执的占有欲，像极了阿伟出事前那段时间，因为项目压力而变得暴躁偏执的样子。
镜子里的她，缓缓抬起手，抚上自己的胸口，指尖轻轻按在那个青紫色的手印上。
然后，她看到镜子里的床单上，那道暗紫色的人形印记坐了起来，肩膀微微晃动，像在活动筋骨。印记的头部位置，慢慢浮现出一张模糊的脸，额头淌着血，嘴角带着诡异的笑容，正静静地看着她。
而那道人形印记的左手，正一点点地抬起来，朝着她的方向伸出，缺了口的无名指在空中微微晃动，像在召唤她。
周敏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左手上。
不知何时，她的左手无名指上，多了一枚银戒指。
那是阿伟的结婚戒指，她明明也一起放进了棺材里。
戒指的内侧，刻着他们结婚的日期，此刻却渗出了暗红色的液体，顺着她的手指往下流，滴在地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像有人在滴血。
而她的床单上，那道人形印记己经完全坐了起来，正缓缓地、缓缓地向床边移动，每移动一寸，床垫就发出“咯吱”一声呻吟，像不堪重负。
印记的轮廓越来越清晰，甚至能看到阿伟那天穿的白色T恤，还有T恤上那片深褐色的血迹，形状像朵盛开的花。
周敏的呼吸骤然停止。
她看到印记的胸口位置，有一个圆形的、血肉模糊的洞。
洞里没有心脏。
只有一团蠕动的、暗红色的东西，像被掏出来的内脏，正慢慢朝着她的方向延伸，带着浓烈的腥气，像阿伟车祸那天，她在现场闻到的味道。
而镜子里的她，还在笑着，眼神里充满了温柔的、病态的迷恋。
“阿伟，”镜子里的她开口了，声音甜腻得像蜜糖，“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床单上的人形印记，似乎点了点头。
然后，它缺了口的左手，终于碰到了周敏的脚踝。
冰冷的、带着黏腻触感的手指，像蛇一样缠住了她的脚踝，用力向上拖拽。周敏想尖叫，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像被钉在了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那道人形印记一点点拖向床上，拖向那片暗紫色的、带着浓烈腥气的印记里。
她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
那里放着一张她和阿伟的合影，照片上的阿伟笑得灿烂，正搂着她的肩膀。而此刻，照片上阿伟的脸，慢慢变成了床单上那道印记的样子，额头淌着血，嘴角带着诡异的笑容，眼睛里却充满了冰冷的寒意。
照片上阿伟的左手，正慢慢抬起，缺了口的无名指指向她的心脏位置，像在说：
“敏敏，把你的给我吧。”
“这样，我就不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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