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兰找到周敏家时，防盗门是虚掩着的。
门把手上沾着点黏腻的暗红色，像没擦干净的血。她推开门喊了声“姐”，客厅里没有回应，只有玄关处那双男士棉拖摆得格外整齐——那是阿伟生前最喜欢的一双，鞋面都磨得起毛了，周敏一首舍不得扔。
空气里飘着股奇怪的味道。
不是周敏惯用的百合香薰，也不是阿伟身上的烟草味，而是种混合着铁锈和腐烂的腥气，像菜市场角落里堆积的烂肉，顺着门缝往人鼻子里钻。
“姐？你在吗？”周兰又喊了一声，指尖捏着包好的排骨汤，塑料袋被她攥得发皱。
三天前她给周敏打电话，没人接。昨天打视频，只看到一片漆黑，听筒里传来模糊的、像布料摩擦的“沙沙”声，还有周敏断断续续的呢喃：“阿伟……不冷了……”
她心里发慌，连夜从邻市赶过来。周敏自从阿伟走后就没回过娘家，每次视频都瘦一圈，眼下的乌青重得像被人打了，这次更是三天没音讯，她实在放心不下。
卧室门也是开着的。
一条米白色的床单从门缝里拖出来，边缘沾着些深褐色的印记，像被什么东西拖拽过。周兰的心跳突然加速，她放轻脚步走过去，排骨汤的保温袋硌得手心发疼。
卧室里拉着厚重的窗帘，光线暗得像傍晚。
周敏躺在床上，背对着门口，身形瘦得像片纸，盖在身上的被子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她似乎没听到动静，连姿势都没变过，只有乌黑的长发散落在枕头上，像一摊浸了水的墨。
“姐，我来了。”周兰松了口气，走上前想拉开窗帘。
手刚碰到窗帘绳，她就僵住了。
被子底下，有个凸起的轮廓。
不是周敏的身形，而是个宽阔的、带着明显肩线的轮廓，正从背后紧紧贴着周敏，像有人从后面抱着她。那轮廓的左手搭在周敏的腰上，手指蜷缩着，形状……缺了一截无名指。
周兰的呼吸瞬间停滞。
她看清了，那只手的手腕处，露出一小片苍白的皮肤，上面有块淡青色的胎记——那是阿伟的胎记，小时候被开水烫的，形状像片枫叶。
“阿……阿伟？”周兰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保温袋“啪”地掉在地上，排骨汤洒出来，在地板上积成一滩乳白，混着深褐色的印记，像幅诡异的画。
床上的人没动。
周敏依旧背对着她，连呼吸的频率都没变，仿佛根本没听到声音。只有那只搭在她腰上的手，手指微微动了动，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警告。
周兰的目光落在周敏的脖子上。
睡衣领口歪着，露出的皮肤上有圈青紫色的勒痕，深深陷进肉里，形状像条细细的项链。那是阿伟送给周敏的结婚纪念日礼物，周兰见过，银链子细得像根发丝，此刻却在周敏脖子上勒出这样狰狞的痕迹。
“姐！你醒醒！”周兰冲过去想拽开被子。
就在她的手碰到被子的瞬间，床上的人突然动了。
不是周敏，是那个从背后抱着她的轮廓。
那轮廓猛地收紧手臂，周敏的身体像片叶子般颤抖了一下，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像小猫撒娇似的呜咽。而那只缺了截手指的手，顺着周敏的腰往上移，停在她的胸口，指尖轻轻按下去，像是在感受什么。
周兰的眼睛瞪得滚圆。
她看到那只手按下去的地方，周敏的睡衣微微凸起，然后又陷下去，像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游动。而随着那只手的按压，周敏的嘴角竟然向上弯了弯，露出个满足的、带着点诡异的笑容。
“别……别碰他……”周敏终于开口了，声音轻得像叹息，“阿伟说……这样他就不冷了……”
“姐！那不是阿伟！阿伟己经走了！”周兰哭喊着去掰那只手，指尖触到的皮肤冰冷刺骨，像摸着块冻了很久的肉，还带着黏腻的、湿漉漉的触感。
那只手猛地攥紧。
周敏的身体瞬间弓起来，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内脏，她倒吸一口凉气，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而那只手的主人，似乎被周兰的举动激怒了，搭在周敏腰间的手臂突然变得透明——
周兰看到了这辈子最恐怖的景象。
那手臂根本不是实体，而是团浓郁的、像墨汁一样的黑影。黑影穿过周敏的皮肤，从她的后背钻出来，五指张开，掌心赫然攥着颗鲜活的心脏！
那颗心脏还在跳动，“咚咚”的声音在寂静的卧室里格外清晰，红色的心肌组织上沾着细碎的脂肪，血管像一条条扭曲的蚯蚓，随着跳动微微蠕动。而心脏的顶端，连着一截断裂的主动脉，正不断往下滴着血，在周敏的睡衣上洇出一朵朵深褐色的花。
“啊——！”周兰尖叫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衣柜上，疼得她眼前发黑。
床上的周敏缓缓转过头。
她的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睛里却没有丝毫恐惧，反而充满了温柔的、近乎病态的迷恋。她看着那团从自己后背钻出来的黑影，看着那颗还在跳动的心脏，嘴角的笑容越来越深，甚至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黑影的手臂。
“阿伟，我说过会帮你的。”周敏的声音甜得发腻，像含着颗糖，“你看，这样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你再也不会冷了……”
黑影似乎满意地“嗯”了一声。
那团墨汁般的雾气里，慢慢浮现出一张模糊的脸，额头淌着暗红色的液体，眼睛的位置是两个黑洞，正对着周兰的方向。而那张脸的嘴角，咧开一个夸张的弧度，露出里面参差不齐的、像玻璃碴一样的牙齿。
周兰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想跑，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她想报警，手机却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屏幕摔得粉碎。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团黑影慢慢转过身，将那颗跳动的心脏往自己胸口的洞里塞——那里本该是阿伟心脏的位置，现在只剩下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边缘还沾着点暗紫色的组织。
“姐……那是你的心啊……”周兰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眼泪混合着鼻涕往下流，“你醒醒！快推开他！”
周敏像是没听到。
她只是微笑着，看着黑影将心脏塞进窟窿里，看着那些断裂的血管像藤蔓一样缠绕在一起，慢慢愈合。而随着心脏的归位，黑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甚至能看到阿伟那天穿的白色T恤，还有T恤上那片深褐色的血迹，形状像朵盛开的罂粟。
“敏敏，”黑影开口了，声音低沉而沙哑，像生锈的铁门在摩擦，“现在，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周敏笑着点头，抬手抚摸着黑影的脸，指尖穿过那团雾气，触到一片冰冷的、带着粘稠液体的皮肤。“嗯，永远不分开。”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划过一道闪电，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整个卧室。
周兰清楚地看到，周敏的胸口处，有一个圆形的、血肉模糊的洞。
洞里空空如也。
而那团黑影的胸口，那颗刚刚被塞进去的心脏，正在有力地跳动着，透过半透明的雾气，在周敏的睡衣上印出一个个起伏的、暗红色的印记。
闪电过后，卧室陷入更深的黑暗。
周兰听到“咔嚓”一声轻响，像是骨头被捏碎的声音。她借着下一道闪电的光看去，只见黑影的手臂再次穿过周敏的身体，从她的小腹处钻出来，手里攥着半截血淋淋的东西——
是截断指。
左手的无名指，指甲盖还在，上面沾着点灰褐色的皮肤组织，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咬下来的。
黑影将那截断指递到周敏嘴边。
周敏像着了魔似的张开嘴，轻轻咬住断指，慢慢吞咽下去。她的喉结上下滚动，嘴角沾着新鲜的血迹，眼神里却充满了幸福的、满足的光芒，像在品尝什么美味的糖果。
“阿伟……你的手指……回来了……”周敏含混不清地说，血珠顺着她的下巴滴进衣领里，“这样……就完整了……”
周兰再也承受不住，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法医掀开白布时，戴着手套的手指微微顿了一下。
周敏的尸体躺在解剖台上，脸色平静，嘴角甚至还带着点微笑，仿佛只是睡着了。她的胸口有个整齐的圆形创口，边缘的组织己经开始泛白，洞里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内脏残留的痕迹。
“死者体表无明显挣扎痕迹，”助手在旁边记录，声音有些发颤，“除颈部青紫色勒痕外，未见其他外伤。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在昨晚十点到凌晨两点之间……”
法医没说话，他的目光落在周敏的腹部。
解剖刀划开皮肤时，一股浓烈的腥气扑面而来。助手忍不住别过脸，法医却眉头都没皱一下，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拨开内脏——
胃里是空的，只有少量胃液。
但在十二指肠的位置，镊子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不规则的物体。
法医屏住呼吸，慢慢将那东西夹出来。
是半截断指。
左手的无名指，指甲盖完整，指骨断裂处参差不齐，上面还沾着点胃黏膜组织。断指的皮肤苍白而干瘪，但指尖处有块淡青色的印记，形状像片枫叶。
“拿去做DNA比对。”法医将断指放进证物袋，声音平静无波。
助手接过证物袋，手却抖得厉害。他想起警方在卧室里找到的那张合影，照片上的男人笑得灿烂，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枚银戒指，手腕处有块和断指上一模一样的胎记。
“李哥，”助手忍不住开口，“你说……死者胃里的断指……”
法医没回答。
他低头看着周敏的尸体，目光落在她胸口的创口上。创口边缘的皮肤很光滑，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吸”走了心脏，没有撕裂的痕迹，反而有点像……自然脱落。
这时，解剖室的空调突然“滋啦”响了一声，温度骤然下降。
法医下意识地抬头看向通风口，那里漆黑一片，像个洞。而在周敏尸体的脖颈处，那圈青紫色的勒痕突然变得清晰了些，形状像条细细的银项链，链坠的位置，有两个模糊的字母印记——
ZM。
周敏的名字缩写。
法医的目光再次落回周敏的脸上。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嘴角的笑容似乎更深了些，眼睛紧闭的眼皮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晃动，像有人在里面眨了眨眼。
而解剖台的金属边缘，不知何时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水汽里，隐约映出一个模糊的、带着肩线的轮廓，正从背后轻轻抱着周敏的尸体，缺了截手指的左手搭在她的腰上，姿势亲昵而诡异。
助手突然“啊”了一声。
他指着证物袋里的断指，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李哥……你看！它动了！”
法医猛地看向证物袋。
半截断指的指尖，那缺了口的位置，不知何时渗出了一滴暗红色的液体。液体顺着塑料袋往下滑，在台面上积成一个小小的圆点，形状像颗心。
而那滴液体里，倒映出两个交叠的影子。
一个是周敏，一个是那个模糊的轮廓。
他们相拥着，在那滴小小的、暗红色的液体里，永远地待在了一起。
窗外的阳光很好，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道金色的光带，却照不进解剖室里那片突如其来的、冰冷的阴影里。阴影里，似乎传来一声满足的叹息，像有人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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