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军官会议的阴霾
作战帐篷里弥漫着柴油和血腥味混合的刺鼻气息，长条木桌被油灯熏得发黑，上面摊开的地图边缘卷着毛边，边角处还沾着几块干硬的泥渍——那是早上从前沿阵地带回来的，混着暗红的血斑，像凝固的时间。二七幺师的军官们围着桌子站成一圈，每个人的军帽都攥在手里，帽檐上的雨水顺着指缝滴在地图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渍痕，刚好浸过“罗店”两个字，将那处地名泡得发胀，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纸上渗出来。
“全师一万两千余人，第一天接战就伤亡一千七百多。”参谋长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每说一个字都带着滞涩的沙哑，他清了清嗓子，试图让声音更清晰些，却只咳出几口带着血丝的唾沫。他手里的伤亡统计册边角己经被汗水浸得发皱，纸页间还夹着几缕焦黑的布丝，是从阵亡士兵的军装上粘下来的，凑近了能闻到淡淡的硝烟味。“其中三营损失最惨，在狼山阵地被日军炮火覆盖，半个营几乎打光了。营长带着残部退守二道防线时，腿上还中了两枪，子弹从胫骨穿过去，现在正趴在担架上指挥，说‘死也得把阵地钉在这儿’，谁劝都没用，军医想给他截肢，他攥着指挥刀说‘砍了腿我还有手，爬也要爬回战壕’。”
坐在角落的军需官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得像要裂开，他面前的铁皮盒里装着最后几卷绷带，边缘己经泛黄发脆，上面还沾着干涸的血渍，硬邦邦的硌着手心。“弹药库昨晚被炸了一半，现在每挺机枪只剩不到三个基数的子弹，手榴弹更是见底了——刚才去催总部补给，得到的回复还是‘再等等’，可弟兄们手里的枪不能等啊！”他说着掀开盒盖，露出里面的手榴弹，木柄上的漆皮都磨掉了，露出底下的木头纹路，有些地方还留着士兵们用指甲抠出的刻痕，像是无声的呐喊。“这是最后二十颗，再打光，就只能用石头砸了。刚才炊事班的老王说，要不把铁锅砸了熔成铁疙瘩，好歹能当个配重扔出去，总比赤手空拳强。”
“等？”师长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油灯晃了晃，火苗差点栽进旁边的茶水碗里，溅起的火星落在他的袖口上，烫出个小黑点。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地图，指腹在“狼山”与“罗店”之间反复，仿佛要将那片土地刻进掌纹里。“宝山战役还没打响，这只是日军的前哨试探！他们想先用小股部队耗掉我们的锐气，等我们成了强弩之末，再集中兵力扑过来！”他指着地图上标着“宝山”的红色圆点，指尖重重戳下去，把那点红戳得发洇，像一滴在纸上晕开的血。“这里，才是他们的真正目标。拿下宝山，就能顺江首逼上海，到时候整个防线都得塌！昨天我去前沿，一个姓周的老汉拉着我的手说，‘长官，我们三代人住在这里，祖坟都在山后，你们要是退了，鬼子来了，我们连祖坟都保不住啊’，你们说，这仗能退吗？”
“那……要不要把主力往后撤一点，避开这波锋芒？”一个年轻参谋小声提议，他的领章歪在一边，是早上在战壕里被炮弹气浪掀的，露出底下磨得发亮的纽扣。话音刚落就被炮营营长瞪了回去，对方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绷带下的伤口因为激动而隐隐作痛，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撤？往哪撤？身后就是县城，老百姓还没转移完！昨天还有个老大娘往阵地送鸡蛋，篮子上还盖着块红布，说‘这是喜蛋，给你们添点喜气，打胜仗’，结果回去的路上被流弹擦伤了胳膊，愣是没哼一声！再说，咱二七幺师从组建那天起，就没学过‘退’字怎么写！当年在台儿庄，咱师长的哥哥就是抱着炸药包跟鬼子同归于尽的，这面旗上的血，还没干呢！”他说着指向帐篷角落的军旗，旗面有些地方己经褪色，但那抹红依旧刺眼。
炮营营长的胳膊上缠着绷带，是早上在前沿阵地被弹片划伤的，渗血的纱布己经和袖子粘在一起，一动就牵扯出疼，额头上渗着细密的冷汗。他喘了口气，声音沉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带炮营顶上去，把仅剩的那几门山炮拉到狼山侧翼。那地方有块天然的岩石屏障，能挡挡炮弹，就算打光最后一发炮弹，也得给三营争取点喘息时间，至少让他们把战壕再挖深三尺，能多藏住几个弟兄。”
“不行。”师长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条，纸边都磨得起了毛，上面的字迹是用炭笔写的，歪歪扭扭却透着急切，笔画深的地方几乎要把纸戳破。“这是刚才老乡送来的信，说日军在下游偷偷架浮桥，想绕到我们身后。那老乡是个渔民，熟悉水性，半夜划着小渔船摸到对岸看的，不会错。现在撤，等于把侧翼亮给他们，到时候腹背受敌，伤亡只会更惨。”他把纸条递给众人传阅，上面写着“河湾处有木板声，夜里能看见火把，约摸有一个小队在架桥”，最后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桥，旁边打了个叉，像是在诅咒。
帐篷外的雨突然大了，噼里啪啦打在帆布上，像有无数只手在拍打，又像是无数双眼睛在注视。负责侦查的军官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不知何时从帐篷缝隙蹭上去的——沉声道：“刚才派出去的侦察兵回报，日军正在调整部署，看样子是想连夜强攻。他们的迫击炮阵地往前挪了五百米，己经能打到我们的后勤通道了，刚才送伤兵的担架队就被拦了回来，有两个抬担架的民夫被流弹打中了，现在还躺在战壕里。”
“后勤通道不能断！”师长猛地站起来，腰间的指挥刀“哐当”撞在桌腿上，发出一声脆响，像在敲警钟。他的军靴上还沾着前沿的泥，踩在地上留下一个个带血的脚印——是从伤兵担架旁走过时沾的，那些血己经半干，在泥地上凝成暗红的斑块。“让二营分出一个连，带着炸药去炸掉他们的迫击炮阵地。告诉连长，就算用命填，也得在天亮前把那几门炮掀了！后勤断了，弟兄们就成了没娘的孩子，只能等着挨揍！”
“二营只剩三百人了……”参谋嗫嚅着，声音低得像蚊子哼，他手里的铅笔在纸上无意识地画着圈，把“二营”两个字圈了又圈，像是想把他们护起来。
“三百人也得去！”师长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油灯又晃了晃，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地图上，差点点燃那张薄薄的纸。“现在不是算人数的时候！是算能不能守住身后的人！”他忽然放缓了语气，指腹轻轻着地图上的“狼山”，那里标着个小小的蓝点，代表三营的残部，“三营能在狼山死扛，二营就不能去炸炮？都是二七幺师的兵，谁也别当孬种！”
就在这时，帐篷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士兵的呐喊：“补给来了！军部的补给车到了！”
众人猛地回头，只见一个通信兵掀帘冲进来，浑身湿透，脸上却带着从未有过的兴奋，手里还攥着一张盖着红章的条子：“是二十七军军部的补给！说知道咱们这边吃紧，军长亲自调了车，弹药、绷带、还有吃的，满满二十辆卡车！”
师长一把抢过条子，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上面的字迹刚劲有力：“二七幺师苦战罗店，忠勇可嘉，军部即调弹药三基数、药品五十箱、干粮百担支援，装甲连随后跟进，务必保障通道畅通。”他猛地把条子拍在桌上，声音里带着哽咽：“好！好！军部没忘了我们！”
话音未落，帐篷外就传来卡车引擎的轰鸣，一辆接一辆的军绿色卡车碾过泥泞的道路，车斗里堆满了木箱，上面印着“弹药”“急救包”的字样，在车灯的照射下闪着光。士兵们欢呼着围上去，七手八脚地卸箱子，“咔哒”“咔哒”的开箱声此起彼伏，崭新的步枪、圆滚滚的手榴弹、包装完好的绷带滚落出来，像一场及时雨。
“快！把弹药往前沿送！”师长对着外面喊，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让担架队赶紧把伤兵往军部医院送，通道己经打通了，军部派了救护车在后面等着，还有专门的医护兵跟着！告诉三营的弟兄，弹药管够，他们只管守住阵地，后面有我们顶着！”
炮营营长己经冲了出去，指挥着士兵把新到的炮弹往山炮上搬，黄铜弹壳在灯光下闪着亮，他扯开嗓子笑：“这下好了！看老子不把鬼子的阵地炸开花！弟兄们，填炮弹——”
年轻参谋也跟着跑出去，帮着抬担架，那些原本躺在地上呻吟的伤兵，此刻眼里也有了光，有人虚弱地喊：“谢谢军部！谢谢弟兄们！”
师长站在帐篷门口，望着忙碌的士兵们，雨水打在他脸上，却觉得浑身滚烫。远处，装甲连的车灯像两束利剑，刺破雨幕，正沿着刚打通的通道缓缓驶来，履带碾过地面的声音，像在为这场战役奏响新的序曲。他知道，阴霾并未完全散去，但至少此刻，他们有了底气，有了继续战斗下去的勇气。
油灯在帐篷里静静燃烧，灯光透过雨帘照出去，在泥泞的土地上投下一片晃动的光晕，像一颗在风雨中顽强跳动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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