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是被冻醒的。
不是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阴寒，是带着阳光温度的凉，像有人把刚从井里捞出来的毛巾盖在了他脸上。他猛地掀开睡袋，呛得首咳嗽——嘴里全是土腥味，像嚼了口坟头的泥。
天光大亮。
破窗棂外钻进来的阳光，在地板上割出亮晃晃的条纹，把那些散落的玩偶影子钉在地上，歪歪扭扭的，像被踩扁的蟑螂。
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头发硬邦邦的，沾着些黏腻的东西，凑到鼻尖一闻，是甜腻的腐烂味，和红裙娃娃身上的一模一样。后颈的皮肤还在发麻，昨晚被黑线缠过的地方，起了一串红疹子，连成线，像条血项链。
桃木梳躺在脚边，断了三根齿，梳齿缝里的那块皮肤不见了，只留下些黑褐色的污渍，像干涸的血。
“操。”林默骂了句，嗓子疼得像吞了砂纸。他挣扎着爬起来，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在那个断脖子的陶瓷娃娃面前。
娃娃还趴在地上，头歪成个诡异的角度，脖子裂痕处的暗红色液体己经干了，变成深褐色的痂，像块凝固的血疤。它怀里的压缩饼干不见了，地上只留下个浅浅的印子，印子里嵌着几根黑色的线，像植物的根须。
林默踢了娃娃一脚，硬邦邦的，像踢在块冻肉上。娃娃没动，只是眼眶里的玻璃珠碎片突然反射了下阳光，晃得他眼睛生疼。
他转头看向楼梯口，红裙娃娃不见了，只有那根黑得发蓝的线还缠在楼梯扶手上，像条蜕皮的蛇。线的尽头沾着点白瓷碎片，边缘锋利，像从娃娃身上刮下来的。
“总算熬到天亮了。”林默松了口气，刚想找水喝，突然听见门口有动静。
“吱呀——”
是木门被推开的声音，伴随着拐杖敲击地面的“笃笃”声，节奏缓慢，像在倒计时。
他抄起撬棍，心脏瞬间提到嗓子眼。这荒郊野岭的，除了疯了的捡破烂的，还能有谁？
门口的阳光里，走进来个老太太。
佝偻着背，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头发白得像雪，却梳得整整齐齐，用根红绳扎在脑后。她手里拄着根拐杖，拐杖头是个铜制的娃娃头，眼睛是两颗绿玻璃珠，在阳光下闪着幽光，正对着林默。
老太太的脸皱得像块老树皮，眼睛却亮得吓人，浑浊的眼珠里像淬了冰，扫过客厅里的玩偶时，嘴角几不可察地抽了一下。
“你是……”林默的话卡在喉咙里。这老太太身上没有活人该有的热气，站在那里像尊泥塑，连阳光都绕着她走。
老太太没说话，只是用拐杖指了指阁楼的方向，声音像漏风的风箱：“那上面，民国时候是扔死孩子的地方。”
林默的头皮猛地一麻。
“那会儿打仗，好多人家养不活娃，就往这儿送。”老太太的拐杖在地上敲了敲，“有的刚断气，有的还剩口气，哭声能从街头传到街尾，像猫叫。”
她顿了顿，绿玻璃珠似的眼睛转向那个断脖子的陶瓷娃娃，“后来改成玩偶工坊，老板姓周，是个痴人，听说他女儿三岁那年没了，就疯了似的收集娃娃。”
林默想起那张泛黄的纸上写的“用妹妹的骨头做的”，胃里一阵翻搅。
“他说，娃娃能装魂。”老太太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贴在地上滚，“把死孩子的衣服剪了，缝成娃娃，再滴上点血，魂就锁在里面了，能陪他说话，能给他暖床。”
拐杖头的铜娃娃眼窝突然闪了下，林默好像看见那两颗绿玻璃珠里，映出无数个小小的人影，挤在阁楼的角落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1998年那晚，月黑头，有人看见这阁楼亮着灯。”老太太的喉结动了动，像在咽什么东西，“周老板抱着个红裙娃娃在里面转圈，嘴里哼着哄孩子的调子，转得飞快，像要把魂转出来。”
她抬起拐杖，指向横梁的位置：“第二天，就发现他们一家西口吊在那上面，舌头伸得老长，脚尖离地面还有半尺，像被人往上提了提。”
林默想起昨晚横梁上的黑影，后背的冷汗瞬间湿透了衣服。
“那些玩偶，”老太太突然凑近一步，一股陈腐的香味扑面而来，像旧棺材里的木料味，“都对着阁楼拜，是周老板教的。他说这样，他女儿的魂就不会孤单了。”
断脖子的陶瓷娃娃突然“咔哒”响了一声，头往老太太的方向转了转，裂痕处的痂掉了一小块，露出里面暗红色的东西，像新鲜的血肉。
林默盯着老太太的拐杖，突然发现那铜制娃娃头的脖子上，有道细细的缝，像被人拧过。
“小伙子，你赶紧走吧。”老太太转过身，拐杖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她在找替身，找个爸爸，能给她梳头，能陪她说话，能……永远待在这里。”
“你怎么知道我……”林默想问她怎么知道自己有女儿，话没说完就僵住了。
老太太的后颈上，有块皮肤颜色不对劲，比周围的皮肤白得多，形状像个娃娃的轮廓，边缘整整齐齐的，像被什么东西烙上去的。
老太太好像没听见他的话，慢慢往门口挪。走到那个断胳膊的布娃娃旁边时，她的拐杖顿了顿，布娃娃突然抬起仅剩的左手，线缝的手指勾了勾，像在打招呼。
林默的呼吸突然停了。
那布娃娃的左手手背上，有个小小的胎记，和小雨手背上的一模一样，淡红色的，像片小叶子。
“她最恨别人提自己的名字。”老太太突然回头，绿玻璃珠似的眼睛死死盯着林默的胸口，“你女儿的照片，别让她看见。”
林默猛地摸向胸口，昨天顺手塞进去的小雨的照片，不知何时从口袋里滑了出来，露出个角，照片上小雨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手里举着个红裙娃娃——那是去年生日，他给她买的礼物。
他慌忙把照片塞回去，再抬头时，老太太己经走到了门口。
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客厅的地板上，影子的脖子是歪的，手里的拐杖变成了一根黑线，缠向那个断脖子的陶瓷娃娃。
“对了。”老太太的声音飘进来，像片羽毛落在林默的后颈，“周老板的女儿，也叫小雨。”
林默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疼得他喘不过气。
老太太走出了门，拐杖敲击地面的“笃笃”声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风里。门口的台阶上，不知何时多了个东西——是个用黏土捏的小泥娃娃，穿着红裙，脸捏得模糊不清，只有眼睛的位置嵌着两颗红豆，正对着阁楼的方向。
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吹得泥娃娃微微晃动，红豆眼睛好像眨了一下。
林默盯着泥娃娃，突然发现它的红裙是用碎布粘上去的，碎布的颜色和质地，和红裙娃娃裙摆上的一模一样。
他刚想走过去看看，阁楼里突然传来“咔哒”一声。
是梳头的声音。
很轻，很慢，像有人在用桃木梳，一下，一下，梳着长发。
林默猛地抬头，看向楼梯口。
那根黑得发蓝的线，不知何时又缠上了楼梯扶手，线的尽头，从阁楼里垂下来，晃悠着，像条尾巴。
而那个本该在高台上的红裙娃娃，此刻正坐在楼梯的第三级台阶上，背对着他，白瓷手举着那把断了齿的桃木梳，梳着自己的头发。
她的裙摆垂下来，拖在地上，沾着的黑泥里，混着些细小的骨头渣，白森森的。
梳头声还在继续，“沙沙，沙沙”，和小雨每天早上让他给梳辫子时的声音，一模一样。
突然，红裙娃娃的头，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慢慢地转了过来。
她的黑琉璃眼珠里，映出林默的脸，脸上还带着未干的冷汗。而娃娃的嘴角，咧开了一个僵硬的笑容，牙缝里卡着根头发，黑得发亮，发梢沾着点淡红色的东西，像血迹。
“爸爸，”她的声音又细又软，像小雨在撒娇，“你看，我也有红裙子。”
阁楼里的梳头声，突然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小孩的笑声，咯咯的，像被人挠了痒痒，却又带着股说不出的诡异，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林默握紧了手里的撬棍，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看见那个泥娃娃不知何时被挪到了楼梯口，红豆眼睛正对着红裙娃娃，像在朝拜。
而泥娃娃的脚下，渗出了一滩暗红色的液体，正顺着台阶，慢慢往楼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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