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红色的液体漫到膝盖时，林默听见了骨头摩擦的声音。
不是来自横梁的残骸，是从脚底传来的。像有人用指甲在刮他的胫骨，一下，又一下，带着黏腻的湿意。
他低头，看见无数根头发从液体里钻出来，顺着裤腿往上爬。发丝上缠着细小的骨头渣，有的是指骨，有的是趾骨，最小的那截像米粒，细看才发现是乳齿的根部。
红裙娃娃站在液体中央，裙摆像朵盛开的血花。她的陶瓷手指正捏着桃木梳的断齿，尖齿对准他的天灵盖，离头皮只剩半寸。
“该磕头了。”娃娃的声音突然变得苍老，像那个拄拐杖的老太太，“1998年那晚，我爸妈就是这样跪着，给我磕完头才上的吊。”
林默的膝盖突然一软。不是自己弯的，是液体里冒出的手在拽他——无数只小孩的手，有的缺了手指，有的指甲翻卷，都在用力扯他的裤腿。最上面那只手的手腕上，戴着个塑料手镯，粉白相间，林默认得，是去年给小雨买的生日礼物，上周她说弄丢了。
“咚。”
膝盖磕在地板上，震得牙床发麻。液体里的乳牙趁机钻进裤管，顺着皮肤往里爬，在腿肚子上硌出一个个小包，像长了串会动的疙瘩。
“第一拜。”娃娃的红裙里渗出更多黑血，滴在液体里，激起一圈圈涟漪，涟漪里浮起张张人脸，都是前几任试睡员，眼睛瞪得滚圆，舌头伸得老长。
林默想抬头，却发现脖子被头发缠住了。不是一根，是无数根，像条活的黑蛇，越勒越紧，勒得他眼球往外凸。透过模糊的视线，他看见横梁的断口处，嵌着半颗牙齿，牙冠上有个熟悉的缺口——是他自己的，上周啃排骨时硌掉的，当时还吐在纸巾里扔进了垃圾桶。
“第二拜。”娃娃的黑琉璃眼珠突然掉了一颗，滚到他面前。珠子弹开时，里面流出的不是黏液，是半凝固的血，血里泡着片指甲，粉色的月牙痕还在，和小雨左手的无名指指甲一模一样。
液体己经漫到胸口。林默感觉肺里灌满了腥气，每呼吸一次，都像在吞咽头发。他的手指在液体里乱抓，摸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是只玩偶的头，布制的，脸上缝着颗纽扣眼睛，纽扣的颜色是蓝的，和小雨最喜欢的发绳一个色。
这颗头突然张开嘴，咬在他的手背上。没有牙，却能感觉到布料下的硬物在蠕动，像有只虫子在里面啃他的肉。林默猛地甩开，玩偶头掉回液体里，露出脖颈处的标签——是去年他给小雨买的熊玩偶，标签上还有他用马克笔写的“小雨的宝贝”。
“第三拜。”娃娃的另一只眼珠也掉了，滚到他的嘴角。珠体裂开，露出里面的东西：是段录音磁带，磁带里裹着根金色的头发，发尾卷成小小的圈，和小雨新烫的卷发分毫不差。
林默的额头磕在地板上，正好撞在那只裂开的眼珠上。磁带里突然传出声音，是小雨的哭声，断断续续的，夹杂着水流声：“爸爸……浴缸好冷……头发在咬我的脚……”
液体里的手突然全抓住了他的胳膊。林默这才发现，这些手的手腕上都有标记：有的系着红绳，有的贴着创可贴，最中间那只手的虎口处，有个烫伤的疤痕——和小雨去年端热水时烫的那个位置、形状，分毫不差。
“你看，她们多喜欢你。”红裙娃娃的陶瓷脸开始剥落，露出里面的东西：不是棉花，是团密密麻麻的血管，像无数条红线缠成的球，球心嵌着颗小小的骨头，白得发亮，是根肋骨，大小正好是七岁孩子的第三根。
林默的心脏像被这根肋骨刺穿了。他想起小雨昨天说胸口疼，他还骂她装病不想练钢琴。现在才看见，小雨的睡衣领口处，有圈淡淡的红痕，像被什么东西勒过，当时没在意，现在才明白，那是头发的勒痕。
液体里突然浮起个更大的东西。
是面镜子，椭圆形的，边框掉了漆，林默认得，是他家卫生间墙上的那面。镜子里映出的不是他，是小雨，正坐在浴缸里，黑发散在水面上，像朵盛开的墨莲。她的胸口有个洞，第三根肋骨的位置空荡荡的，洞里钻出无数根头发，顺着水流进下水道，而下水道的另一端，正连着这个阁楼的地板缝。
“爸爸，我的骨头在发芽哦。”镜子里的小雨抬起头，脸上带着诡异的笑，手里举着根血淋淋的肋骨，肋骨的末端长着白色的根须，“它说这里的土很肥，让我把剩下的骨头都种进来。”
红裙娃娃突然扑过来，断齿扎进林默的肩膀。陶瓷碎片混着黑血钻进肉里，他感觉有东西在顺着血管爬，像条细小的蛇，往心脏的方向钻。
“她们说，还差最后一块骨头。”娃娃的嘴唇贴在他耳边，陶瓷的冰凉里带着滚烫的血，“你的第七根肋骨，和小雨的最像。”
林默的肩膀突然剧痛。他低头，看见红裙娃娃的手插进了他的皮肉里，陶瓷手指正往外拽他的肋骨，每拽一下，就有无数根头发从伤口里涌出来，缠向他的心脏。
液体里的玩偶们突然开始磕头。
断胳膊的布娃娃用仅剩的手撑着地板，每磕一下，就掉块碎布，露出里面的棉花，棉花里裹着颗牙齿；烧脸的小熊用爪子扒着地板，磕头声“咚咚”的，像在敲棺材板；那个断脖子的陶瓷娃娃最吓人，头和身体分了家，头在液体里漂着，每磕一下，就用玻璃眼珠瞪林默一眼，裂痕处的黑血流进液体里，染出一朵朵花。
最前面跪着的，是那个熊玩偶的头。它的纽扣眼睛死死盯着林默，嘴里不停念叨着：“爸爸，给我梳头……爸爸，给我梳头……”
林默的视线开始模糊。他看见自己的第七根肋骨被拽了出来，白森森的骨头上还挂着肉丝，红裙娃娃把肋骨往自己胸口的空洞里塞，每塞一下，她的身体就长高一分，陶瓷皮肤变得越来越像真人，连毛孔都清晰可见。
而镜子里的小雨，胸口的洞正在愈合，伤口处长出新的皮肤，和周围的肤色一模一样，仿佛从未失去过肋骨。她对着镜子外的林默笑，举起手里的玻璃珠，珠子里映出个穿长衫的男人，正举着锯子，对准林默的另一只眼睛。
“爸爸，我们很快就能一样了。”小雨的声音和红裙娃娃的声音重合在一起，尖细又软糯，“等你变成玩偶，我们就能天天在浴缸里玩梳头游戏了。”
液体己经漫到喉咙。林默的鼻子里、嘴里全是头发，他想咳嗽，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感觉到那些头发顺着气管往里钻，缠上他的肺叶，像在编织一个黑色的茧。
红裙娃娃终于把肋骨塞好了。她的胸口不再空洞，皮肤光滑得像从未受过伤。她低头看着林默，黑琉璃眼珠重新长了出来，里面映出的不再是穿长衫的男人，也不是小雨，而是林默自己的脸——眼眶空洞，胸口淌血，脖子被头发勒得变粗，像个刚被制作完成的玩偶。
“最后一步了。”娃娃弯下腰，陶瓷嘴唇几乎碰到他的鼻尖，“把你的眼睛给我，这样我就能看见小雨长大的样子了。”
她的手指伸向林默的眼眶。就在这时，液体里突然浮起个东西，小小的，是颗蓝玻璃珠，上面还沾着点牙膏沫——是小雨早上刷牙时掉进水池的那颗，林默当时还帮她捡过。
珠子滚到林默的手旁。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珠子，指尖传来灼热的痛感。珠子突然炸开，碎片扎进他的掌心，流出的不是血，是金色的光，光里飘着根头发，金色的，发尾卷成小小的圈，是小雨的。
红裙娃娃的动作突然僵住了。她看着那根金色的头发，黑琉璃眼珠里第一次露出了恐惧。
“不……不可能……”她的身体开始发抖，陶瓷皮肤裂开细纹，“她的头发怎么会有光？”
液体里的玩偶们也停下了磕头。它们的脸开始融化，布娃娃的针线脸变成了浆糊，塑料士兵的黑洞眼眶渗出黑水，断脖子的陶瓷娃娃头彻底裂开，露出里面的棉花，棉花里裹着的，是半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个穿红裙的小女孩，正在荡秋千，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林默的肩膀突然不疼了。他低头，看见伤口处的头发正在退去，露出的皮肉上，有个小小的印记——是小雨去年给他盖的印章，卡通小猫的图案，当时还笑他是“大花猫爸爸”。
红裙娃娃发出一声尖叫。她胸口的肋骨突然自己跳了出来，在空中转了个圈，扎进横梁的断口处。肋骨的根须瞬间疯长，缠住了所有的黑影，那些前几任试睡员的脸在根须里挣扎，最后都变成了金色的光，飘向窗外。
“你们骗我！”娃娃的身体开始碎裂，陶瓷碎片掉在液体里，激起一圈圈涟漪，“爸爸说只要凑齐七根肋骨，我就能活过来的！”
林默抓住机会，猛地推开她。液体己经退到脚踝，露出的地板上，刻着无数个名字，有的被划掉了，有的还清晰可见，最上面那个是“安安”，最下面那个，是用他的血写的“林默”。
红裙娃娃的碎片突然飞向他。不是攻击，是想抓住他的手。她最后的那颗黑琉璃眼珠里，映出个穿长衫的男人，正举着刀，对准一个小女孩的后背，小女孩穿着红裙，扎着两个辫子，手里举着颗蓝玻璃珠，正是照片上荡秋千的那个。
“救我……”娃娃的声音变回了软乎乎的童音，“他不是我爸爸……他是民国收容所的看守……他杀了我……”
液体彻底退去了。地板上只剩下湿漉漉的头发，像层黑色的地毯。林默看见那些头发里，埋着个小小的铁盒，锁是娃娃头形状的，和他口袋里的那个一模一样。
红裙娃娃的最后一块碎片掉在铁盒上。碎片裂开，露出张纸条，是用铅笔写的，歪歪扭扭的：
“妈妈说，蓝玻璃珠能照出坏人的样子。如果我死了，让捡到珠子的人，把我的骨头埋在桂花树下。”
林默的口袋突然发烫。是那颗炸开的蓝玻璃珠碎片，现在正像块烙铁，烫着他的掌心。他抬头，看见阁楼的破窗外，不知何时开满了桂花，香气飘进来，带着股甜意，和小雨洗发水的味道一模一样。
而在横梁的断口处，那根小雨的肋骨正在发光，根须上开出了小小的白色花朵，像极了桂花。
红裙娃娃的碎片彻底不动了。只有那颗黑琉璃眼珠还在转，最后映出的，是和平里3栋302的窗户，窗户里，有个穿长衫的男人影子，正举着剪刀，对准一个小女孩的头发，小女孩的手里，紧紧攥着半颗蓝玻璃珠。
林默抓起地上的铁盒，突然发现锁孔的形状，正好能塞进那颗炸开的玻璃珠碎片。
就在他要把碎片进去时，阁楼的门突然被撞开了。
门口站着个东西，浑身裹着黑发，看不清脸，只能看见它手里举着个玩偶，玩偶穿着小雨的睡衣，胸口的位置，缝着块新的布料，上面用红墨水写着个字：
“七”
黑发突然散开，露出的脸，和林默一模一样，只是眼眶里没有眼珠，黑洞洞的，正往外淌着黑血。
“该轮到你了，第七个。”假林默笑了，嘴角咧到耳根，露出的牙齿上，沾着根金色的头发。
它手里的玩偶突然抬起头，布制的脸上，缝着的纽扣眼睛，正是小雨丢失的那两颗蓝玻璃珠。
玩偶的嘴动了动，发出的声音，和小雨一模一样：
“爸爸，你怎么还不回来给我梳头呀？浴缸里的水，又凉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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