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团的战士们像潮水一样涌进城门。
他们欢呼着，把帽子扔向天空，庆祝这场来得匪夷所思的大捷。
李云龙抱着杨秀芹，从人群中穿过。
他听不见任何声音。
战士们的笑脸，缴获的武器，跪地投降的鬼子，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他整个世界，只剩下怀里这个女人的重量，和她胸口那微弱的起伏。
“卫生员！卫生员死哪去了！”
他发出一声咆哮，声音嘶哑得吓人。
几个卫生员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
“找个最干净的屋子！快！”
……
独立团临时野战医院，设在城里一处征用的大户人家院子里。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来苏水和血腥味。
杨秀芹躺在一张铺着干净白布的木板床上，一个年轻的卫生员刚刚给她检查完身体。
“报告团长，嫂子只是被震晕了过去，身上没有外伤，就是受了些惊吓，休息一下就好。”
李云龙挥了挥手，示意他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他和昏睡的杨秀芹。
一盏昏黄的马灯，在桌上“噼啪”地跳动着，将他高大的身影，在墙上拉得又长又扭曲。
他搬了条板凳，就那么坐在床边。
他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雕。
他只是看着她，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一眨不眨。
他害怕。
他怕一眨眼，眼前的一切，就又变成了一场空欢喜的梦。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
门外，战士们的庆功的喧闹声，隐隐约约地传进来。
可这间屋子，安静得能听到灯芯燃烧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
床上的人，长长的睫毛，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李云龙的身子，猛地一僵。
他屏住了呼吸，整个人向前倾去，眼睛瞪得更大了。
杨秀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起初是模糊的。
她闻到了熟悉的，带着一丝苦涩的消毒水味。
然后，一张布满了胡茬和疲惫的脸，在她眼前，慢慢变得清晰。
是李云龙。
他正死死地盯着她，那眼神，像要把她吞下去。
这个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汉子，这个敢用枪指着政委的疯子，此刻，眼圈红得像要滴血。
他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杨秀芹看着他。
她虚弱地，扯动了一下嘴角，想笑一笑。
可那笑容还没绽开，两行滚烫的泪水，就先顺着眼角滑了下来。
“俺……俺还以为……”
她的声音，又轻又飘，像一片羽毛。
“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一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李云龙情绪的闸门。
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她放在被子外面的手。
那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他想让她感觉到疼，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说啥傻话！”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锣。
“俺的媳妇，阎王爷来了，也别想从老子手里抢走！”
他的话，粗俗，霸道。
可听在杨秀芹的耳朵里，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让她心安。
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赵刚和顾卫国站在门口，看到屋里的情景，都停住了脚步。
赵刚那张总是紧绷着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欣慰的笑容。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顾卫国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神里，有一种复杂的，如释重负的情绪。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又将门轻轻地带上了。
把这方小小的天地，留给了这对刚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恋人。
屋子里。
李云龙俯下身。
他伸出那只满是厚茧和硝烟味的大手，笨拙地，想要去擦拭秀芹脸上的泪水。
可他的手太粗糙，反倒蹭得她脸颊生疼。
杨秀芹却没有躲。
她反而伸出自己那只没被抓住的手，轻轻地，抚摸上他满是胡茬的下巴，抚摸上他那张写满了疲惫和后怕的脸。
“瘦了。”
她轻声说。
李云龙再也忍不住了。
他扔掉手里的凳子，俯下身，张开双臂，将那个瘦弱的身体，连人带被子，紧紧地，紧紧地，搂进了怀里。
这个拥抱，没有一丝。
只有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深入骨髓的后怕。
他把脸，深深地埋在她的颈窝里，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找到了回家的路。
他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皂角味，能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能听到她胸腔里有力的心跳。
这一切，都在告诉他。
她是真的。
她是活的。
杨秀芹也伸出手，环住了他宽阔的，像山一样坚实的后背。
她什么也没再说。
两人就这么抱着，仿佛要将彼此，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这个拥抱，弥补了太多的遗憾。
也让李云龙那颗在战场上磨砺得坚硬如铁的心，有了最柔软，也最温暖的归宿。
良久。
李云龙才缓缓地，松开了她。
他帮她掖好被角，那动作，笨拙，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
“你先歇着。”
他的声音，恢复了一丝平静。
“俺出去看看，这帮兔崽子，别把缴获的酒都给偷喝光了。”
说完，他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屋子。
他需要一点冷风，吹一吹发热的脑袋。
屋外，月凉如水。
庆功的喧闹声，己经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战士们打扫战场的忙碌身影。
李云龙深吸了一口带着硝烟味的冷空气，胸中的那股激荡，才稍稍平复。
他刚准备去找赵刚，商量一下城防的事。
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不远处的一棵大槐树下，静静地站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笔挺的国军军服，身姿挺拔如松。
尽管军帽上沾着些许风尘，但那股子属于精英军官的气度，却丝毫未减。
是楚云飞。
听到脚步声，楚云飞缓缓地转过身来。
他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从容和微笑。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极度震惊、困惑，甚至是一丝敬畏的复杂神情。
他刚刚从阻击日军增援部队的战场上赶过来。
他打了一天一夜，拼尽了自己最精锐的三五八团，才堪堪挡住山本的主力。
可他听到的战报，却让他感觉像在听一个神话。
独立团，李云龙，不到一个小时，拿下了日军一个联队重兵把守的平安县城。
而且，是以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
此刻，他看着李云龙，看着这座几乎没有什么战损痕迹的县城。
他那套从德国军事学院里学来的，引以为傲的战争理论，在这一刻，被冲击得支离破碎。
两人，隔着十几步的距离，西目相对。
夜风，吹过空旷的街道，卷起几片落叶。
一句话都没有。
可那无声的对视，却比任何激烈的交锋，都更让人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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