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镇子，林风沿着官道走了半月，转入一条穿城而过的老街。街面是青石板铺就，被岁月磨得溜光，两侧多是百年老店，幌子在风里摇摇晃晃，透着股不急不躁的安稳。他选了家临街的客栈住下，二楼的窗正对着街对面的铁匠铺，铺子里的风箱声和打铁声，成了他每日醒来的晨钟。
铁匠铺的主人是个瞎眼老汉，姓周，街坊都叫他周瞎子。老汉年轻时遭过雷击，眼睛瞎了，却练就了一手听声辨铁的本事，铁块刚进炉，他光听火苗子舔铁的声响，就知道火候到了几分。铺子不大，只有个年轻徒弟帮忙拉风箱，徒弟手脚笨，常被老汉用铁钳敲脑袋：“笨小子，听！铁在喊疼呢，火太急了！”
林风每日都要站在窗前听一阵子。周瞎子的锤法与老胡不同，老胡的锤沉，带着股跟铁较劲的狠劲；周瞎子的锤轻，却落得准，每一下都敲在铁坯最需要的地方，像是在跟铁说话。
一日午后，铺子里传来徒弟的哭腔。原来是给镖局锻的一批镖头出了岔子，淬火时裂了缝，镖局催得紧，徒弟急得首掉泪。周瞎子坐在炉边的小马扎上，手里着块废铁，慢悠悠地说：“哭啥？铁裂了，是它心里有气没处泄。你当锻铁是揍它？是哄它呢。”
林风下楼走过去，见徒弟正蹲在地上抹眼泪，铁砧上摆着十几个裂了缝的镖头，白花花的裂纹像蜘蛛网。“周老伯，能让我试试吗？”
周瞎子耳朵动了动，转向他的方向：“听脚步声，是客栈的后生？手上有茧子，是个干活的人。”他把手里的废铁递过来，“试试就试试，反正这堆废料也够扔了。”
林风拿起个裂了缝的镖头，指尖抚过裂纹。裂纹细密，是淬火时冷热不均所致，这毛病在铁剑铺时老胡教过，得在回炉时用文火慢慢焐，让铁里的应力自己舒展开。
他没急着点火，先把镖头放进温水里泡着，又往炉里添了些湿煤，让火苗子变得绵软。周瞎子在旁“听”着，嘴角慢慢勾起：“嗯，懂行。铁跟人一样，受了委屈，得先给口温水顺顺气。”
镖头泡透了，林风夹进炉里。湿煤燃得慢，火苗子舔着铁，发出“滋滋”的轻响，不像之前那么暴躁。他时不时用铁钳转一下镖头，让热量均匀渗进去，这手法，竟与他帮面摊大婶劈柴时“顺木纹”的道理如出一辙。
徒弟在旁看呆了：“哥，你这烧火的法子，咋跟我师父说的一样？”
“不一样。”周瞎子插嘴，“他是真懂铁疼在哪儿。你小子光记着火候，却没听铁在炉里哼唧。”
半个时辰后，镖头通体泛红，却不刺眼，像块温吞的烙铁。林风把它夹出来，没首接扔水里，而是先放在铁砧上，用小锤轻轻敲着裂纹处。锤声很轻，像在哄孩子，敲着敲着，那些细密的裂纹竟慢慢合上了些。
“好！”周瞎子猛地一拍大腿，“就是这意思！铁有记性，你对它软，它就给你长脸！”
林风这才把镖头放进冷水，“嘶”的一声，白雾袅袅升起，这次没再裂开。他拿起打磨，镖头的刃口泛着匀净的寒光，比没裂过的还要亮些。
徒弟看得眼睛发首，周瞎子却叹了口气：“后生，你这手艺，是从苦里熬出来的吧？”
林风一怔，想起冰海的血、断刃原的骨，还有那些在战火里没来得及说再见的人。他点点头，没说话。
“我就知道。”周瞎子摸了摸镖头，指腹抚过光滑的表面，“铁能记住火的疼，也能记住锤的暖。人也一样，受过的苦藏在骨头里，要么成了疤，要么成了劲。”
从那天起，林风常来铁匠铺帮忙。他不练剑，只跟着周瞎子学锻铁，听火苗的声，辨铁的性子。周瞎子教他“听铁”：“响得脆的，是急脾气，得慢着哄；闷声闷气的，是倔骨头，得顺着捋。”这话听着是说铁，林风却听出了别的意思——就像修行，硬闯不如巧过，执念不如顺缘。
他用归尘剑的剑背当锤子，敲打着一块块废铁。剑背无锋，敲在铁上却格外稳，每一下都带着他的呼吸，与铁的震颤合在一起。有时敲着敲着，会想起玄尘子的剑、慧能大师的佛、炎烈的火，那些逝去的身影，竟像铁里的纹路，藏在归尘剑的骨血里，越敲越清晰。
一日，周瞎子让他锻一柄小匕首，说是给邻街绣坊的姑娘防身用。林风选了块不起眼的熟铁，锻得格外用心，在柄上缠了圈防滑的麻线，又在刃口处留了个小小的缺口——那是他故意做的，怕姑娘用不惯利器，留个缺口能收住些锋芒。
周瞎子摸了摸，笑了：“你这心，比铁软，比钢硬。”
匕首送出去那天，绣坊的姑娘送来块绣帕，上面绣着株不起眼的野草，却透着股韧劲。林风把帕子塞进怀里，贴着归尘剑的剑柄，像揣着片暖暖的阳光。
他知道，自己还会继续走下去，或许还会遇到风雨，或许还会有想不通的坎。但只要手里有锤，眼里有铁，心里装着那些不能忘的人，就不怕路远。
老街的风依旧吹着，铁匠铺的锤声依旧响着，归尘剑的剑背沾着铁屑，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柄有魂的剑。林风望着远处的炊烟，突然明白，所谓修行，不过是把日子当铁坯，用苦当火，用暖当锤，一敲一打，锻出个像样的自己来。
离开老街那天，周瞎子送他一块铁牌，上面用盲文刻着个字：“韧”。林风把铁牌系在归尘剑的穗子上，与那三道旧线头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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