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路第西站的石拱门只剩半道门框,像被人咬过一口的面包。门楣上的雕刻己经被炸得模糊,依稀能看出是耶稣背着十字架的浮雕,现在基督的脸成了个黑洞,十字架的横木断成两截,像折断的骨头。阿拉伯古董商优素福就站在门框的阴影里,怀里抱着个木箱,木箱用骆驼皮裹着,边缘的铜钉生了绿锈。他看见埃利泽时,嘴角咧开个缺牙的笑,露出的牙床泛着红,像刚嚼过石榴。
“科恩先生,你的消息比基训泉的水还准。”优素福的希伯来语里夹着土耳其语词汇,他祖上是12世纪跟着十字军来的叙利亚商人,后来皈依伊斯兰教,却成了老城最懂“异教文物”的人。他的店铺在基督徒区的小巷里,门口挂着块褪色的招牌,用阿拉伯语、希伯来语和拉丁语写着“古今秘宝”,去年被斯特恩帮的人砸过,现在门板上还留着斧头的劈痕。
埃利泽把半片棕榈叶递过去,优素福用拇指和食指捻着,像在掂量分量。老人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瓶身上画着波斯的细密画,是个戴头巾的女人在摘葡萄。他往叶片上撒了点绿色粉末,粉末遇空气后微微冒烟,焦黑的叶片上渐渐显出淡绿色的字,是亚拉姆语:“玛利亚在此等候。”
“十字军的把戏。”优素福得意地晃着瓷瓶,“1187年萨拉丁打过来前,圣殿骑士团就用这招。约旦河谷的苔藓磨成粉,混着明矾,只有遇棕榈叶的炭屑才显色。”他凑近看了看,“这个‘玛利亚’,应该是抹大拉的马利亚,犹太基督徒说她跟着耶稣走过苦路,在第西站等过他。”他掀开木箱,里面垫着稻草,稻草上躺着块巴掌大的墙砖,石灰石的表面坑坑洼洼,刻着歪歪扭扭的字。
“希律王时期的砖。”埃利泽一眼就认出来了。这种石灰石产自耶利哥附近的采石场,砖面上有细小的贝壳印记,是死海古湖床的痕迹。公元前37年,希律王重建耶路撒冷时,用了成千上万块这样的砖,现在旧城的城墙里还嵌着不少。砖上的字是用铁凿子刻的,笔画深而乱,有些地方刻穿了砖面,像是刻字人在发抖,又像是在愤怒地发泄。
“《以赛亚书》53章。”埃利泽默念着,“‘他被藐视,被人厌弃,多受痛苦,常经忧患……他像羔羊被牵到宰杀之地’。”这是犹太基督徒最爱引用的经文,他们说这里的“受苦仆人”就是耶稣,既是弥赛亚,也是每个被罗马人折磨的犹太人的缩影。父亲的手稿里夹着一张1935年的照片,是在伯利恒附近发现的犹太基督徒墓室,墙上就刻着这段经文,旁边画着鱼形符号。
优素福往砖上吐了口唾沫,用袖子使劲擦,砖缝里的灰被擦掉,露出一个微小的凹陷,形状像个倒过来的“Mem”字母。“他们故意凿掉的。”老人的声音压低了,“就像有些人故意删掉历史里的某些名字。”他往街角瞥了一眼,三个穿风衣的男人站在那里,风衣的领口露出黄色臂章,上面是斯特恩帮的标志——一把剑刺穿大卫之星,剑刃上刻着“唯一民族”。
“他们找的不是经文。”优素福的声音像蚊子哼,“是‘盟约之血’。”他的目光扫过莉娅的手腕,女孩下意识地把袖子往下拉了拉,却没遮住那朵玫瑰胎记。“圣殿骑士团在12世纪就疯了似的找这个,他们说耶稣和抹大拉的马利亚有个孩子,孩子的后代手腕上有玫瑰印记,那是大卫王血脉和拿撒勒人血脉的记号。”
莉娅的呼吸顿了一下,埃利泽看见她的指尖在发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突然想起1938年,父亲从柏林寄回的信里提过,“玫瑰印记是犹太与基督教的缝合线,也是最危险的火药桶”。当时他不懂,现在看着斯特恩帮的人在街角游荡,突然明白了——如果耶稣的后裔是犹太人,那两教的界限就会崩塌,那些靠“纯粹信仰”活着的人,会像被抽走了地基的房子一样倒塌。
“你父亲1938年卖给我一本《犹太基督徒密录》。”优素福突然说,眼睛眯成一条缝,“里面有幅插画,画着个女人手腕上有玫瑰,旁边写着‘拉结的女儿,犹大的母’。拉结是犹太人的母亲,犹大是耶稣的弟弟——他们在说,这血脉是两家人的。”他把墙砖裹进埃利泽的外套里,“第西站的墙里还有更多,斯特恩帮昨晚己经撬走了三块砖,他们以为能找到证明‘耶稣是犹太人骗局’的证据,却不知道这砖里藏着的是‘我们本是一家人’。”
埃利泽的手指在砖面上,那些凌乱的刻痕像在诉说什么。他想起塔木德里的记载,罗马人统治时期,犹太会堂里的拉比们禁止信徒读《以赛亚书》53章,因为基督徒总用它来证明耶稣是弥赛亚。而犹太基督徒就把经文刻在墙上、藏在砖缝里,像藏着星星的种子,等着有一天能发芽。
“第七站的古井里,有你父亲藏的东西。”优素福突然说,声音混着远处的枪声,“1942年他从奥斯维辛寄信给我,信是用面包做的墨水写的,说‘当玫瑰在苦路绽放,就把钥匙交给活水’。”老人的手在发抖,“你父亲是好人,他在柏林救过不少阿拉伯人,包括我的侄子。”
“钥匙是什么?”埃利泽追问。优素福往地上吐了口痰,痰里带着血丝——他有肺结核,是1940年被关进大马士革监狱时染上的。“是块骨头,上面刻着‘雅威之母’。”老人的声音很怪,像在笑,又像在哭,“别觉得荒唐,卡巴拉密教里,神有女性的一面,叫舍金纳,是‘住在人间的神’。早期犹太基督徒说,那就是玛利亚的原型,是神与凡人之间的桥。”
他们沿着苦路往前走,石板路上的血迹干成了暗红色,像块褪色的地毯。莉娅突然停在一个弹坑前,坑底积着雨水,水面倒映着天上的流云,云的形状像把镰刀,又像个问号。“看。”她指着水面,埃利泽凑近,发现流云的影子竟和羊皮残页上的星图完全重合——北斗七星的位置,勺柄的角度,甚至旁边那颗暗星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爸爸说,天上的路和地上的路,是照着同一个图纸铺的。”莉娅的声音很轻,“就像逾越节的筵席和最后的晚餐,用的是同一个杯子。”她蹲下身,指尖碰了碰水面,涟漪散开,星图的影子碎了,却在另一处水面重新拼合,指向第七站的方向。
远处的枪声又响了,这次更近,子弹呼啸着擦过宣礼塔的尖顶,惊飞了一群鸽子。埃利泽拉着莉娅躲进一家关门的香料店,门板上的铜环还在晃,发出叮叮当当的响。他摸了摸怀里的墙砖,那些刻痕硌着胸口,像在提醒他,这条苦路上藏着的不只是宗教的秘密,还有无数被遗忘的名字——那些既信犹太律法,又信耶稣的人,那些被两派追杀,却坚持“我们本是一家人”的人。而现在,他和莉娅正踩着他们的脚印,一步步走向那个可能让所有人都不安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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