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达德家族的石砌庭院在黄昏时分泛着冷灰色。六根罗马柱撑起的拱廊下，十二位长老围坐在嵌着贝壳的大理石长桌旁，每个人的头巾边缘都绣着家族纹章——一株缠绕着新月的橄榄树。阿米拉被两个侍女引到庭院中央，脚下的石板缝里还残留着去年逾越节时洒下的石榴汁液，在夕阳下结成暗红的痂。
“抬起头来。”父亲穆罕默德的声音从长桌主位传来。他今天穿了件深棕色的丝绸长袍，腰间悬着银质古兰经书签，那是他在开罗求学时，一位犹太学者所赠。阿米拉缓缓抬头，看见父亲面前摊开的《欧姆德经注》边缘己经磨出毛边，书页间夹着的羽毛笔正在微微颤抖。
“有人看见你在雅法门与犹太战士私会。”左侧第三位长老开口，他的胡子里还别着一片干枯的鼠尾草，“更有人指证，你接受了他的馈赠——那里面装的若是真主不喜悦之物，整个家族都要为你蒙羞。”
阿米拉的指尖掐进掌心：“那只是没药与乳香的香囊，是用于治疗咳嗽的。”
“治疗？”右侧一位戴金丝眼镜的长老冷笑，他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镜片反射着廊柱投下的阴影，“《古兰经》说‘你们当远离不义’，难道你忘了‘保护协定’的第七条？与异教徒的亲密往来，本身就是不义。”
穆罕默德突然用指节叩了叩桌面。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只有庭院角落的喷泉还在滴答作响，水珠落在青铜水盆里，像在数算着什么。“我曾在巴格达的图书馆见过一份手稿，”他的声音低沉下来，“记载着伊本·西那与犹太拉比讨论《雅歌》的故事。那时他们说，智慧就像石榴，要掰开才能看见籽实。”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女儿苍白的脸，“但律法不是石榴，阿米拉，它的壳是钢铁铸的。”
侍女突然掀开庭院西侧的布帘，阿里尔被两个家族护卫押了进来。他的左臂还在渗血，染血的绷带己经发黑，但他依然挺首着脊背，鬓发上的汗珠在夕阳下闪着光。“放开她。”他挣扎着想要挣脱绳索，手腕却被勒出更深的红痕，“一切都是我的主意，与她无关。”
“住口！”穆罕默德猛地拍响桌子，《欧姆德经注》的书页被震得哗哗作响，“这里没有你的位置，犹太小子。根据1354年的判例，你这样的行为，足够让我们向宗教法庭提起诉讼。”
阿米拉突然向前迈了一步，裙摆扫过石板上的石榴渍：“父亲还记得我十岁那年，您教我辨认香料吗？您说没药与乳香在圣殿里同被用作献祭，先知们从不在乎它们来自犹太商人还是阿拉伯驼队。”她从袖中取出那片用石榴汁写过誓言的古籍残页，纸角己经被汗水濡湿，“您书房里的手稿明明写着，‘爱如死之坚强，嫉恨如阴间之残忍’——这难道不是真主与雅威共同的启示吗？”
长桌后的窃窃私语突然变成了愤怒的争执。有人把古兰经拍在桌上，有人挥舞着家族徽章，最年长的长老甚至用拐杖猛戳地面：“异端！她竟把异教徒的文字称作启示！”
穆罕默德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月光般的冷辉。“根据‘保护协定’第十七条，”他一字一顿地说，“与非穆斯林发生不轨关系者，当受石刑。现在，请各位长老举手表决。”
第一位长老的手率先举了起来，接着是第二位，第三位……阿米拉的目光扫过那些曾经抱过她的手臂，那些给她讲过沙漠故事的手掌，此刻都像枯枝般指向天空。她的膝盖开始发软，恍惚间看见母亲站在拱廊阴影里，面纱下的嘴唇在无声地翕动。
就在第七只手即将举起时，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突然响起：“等一下。”
母亲缓缓走出阴影，银灰色的面纱在暮色中像薄雾般飘动。她走到庭院中央，站在阿米拉身边，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慢慢卷起了左臂的袖子。
月光恰好落在她的胳膊上，照亮了一串蓝色的数字——78429。
整个庭院瞬间陷入死寂，连喷泉的滴答声都仿佛被掐断了。长老们的手僵在半空，有人的头巾从头顶滑落，露出斑白的头发。穆罕默德手中的羽毛笔“啪”地掉在《欧姆德经注》上，在“石刑”两个字旁边洇出一团墨渍。
“这串数字，”母亲的声音带着风沙磨过的沙哑，“刻在我皮肤上的时候，他们说犹太人都是该被焚烧的荆棘。”她转向目瞪口呆的长老们，“你们见过集中营的焚尸炉吗？那里的火焰从不分辨谁是穆斯林，谁是犹太人。当纳粹举着《我的奋斗》宣布‘最终解决方案’时，他们也说自己在执行‘神圣的律法’。”
她走到丈夫面前，轻轻拾起那支羽毛笔：“我改信伊斯兰，不是因为仇恨谁，而是因为古兰经说‘你们当全体坚持真主的绳索，不要自己分裂’。但如果这条绳索要勒死我的女儿，那它就不是真主的绳索，是魔鬼的锁链。”
穆罕默德望着妻子胳膊上的数字，突然用手掌捂住了脸。长桌旁，一只举着的手慢慢放了下来，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最年长的长老拄着拐杖站起来，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泪光：“1945年，我在亚历山大港见过从欧洲逃来的犹太人。他们的孩子和阿米拉一样大，怀里也揣着石榴籽。”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洪亮起来，“哈达德家族的人，绝不能做纳粹没做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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