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地中海像一块巨大的黑曜石,泛着冰冷的光泽。潮水一次次涌上沙滩,又悄无声息地退去,留下一层细密的泡沫,像给黑色的沙粒镶上了一道白色的边。埃利泽沿着海岸线往前走,军靴踩在湿软的沙子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远处特拉维夫的灯火在海面上投下摇晃的光斑,像被打碎的星子,却照不亮沙滩尽头那道孤绝的身影。
他看见莉娅时,她正背对着城市蹲在礁石旁,手里攥着什么东西,肩膀微微耸动。海风掀起她褪色的蓝布裙,露出小腿上几道深浅不一的疤痕——那是集中营铁丝网留下的烙印,在朦胧月色下像蚯蚓般蜷曲。埃利泽放慢脚步,军靴碾过贝壳的脆响让她猛地回过头,手里的建国纪念册应声掉在沙地上,散开的纸页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其中一页印着本·古里安挥舞国旗的照片,此刻正被海浪舔舐着边缘,墨迹在咸水中晕成模糊的蓝。
“你跟踪我?”莉娅的声音带着沙粒般的粗糙,她弯腰去捡纪念册,手指却在触到纸页的瞬间缩了回来,仿佛被烫到似的。埃利泽注意到她的指关节泛白,指甲缝里还嵌着图书馆的灰尘,那本策兰诗集大概就藏在她怀里,隔着布料能看见方形的轮廓。
“全城都在找你。”埃利泽脱下军装外套递过去,海风湿气让他的白衬衫贴在脊背上,“总理府的晚宴还没结束,他们说你中途离席时打翻了红酒,染红了赫茨尔的肖像画。”
莉娅突然笑起来,笑声像生锈的铁片摩擦:“染红?那点红算什么。”她抓起一把沙子撒向海面,“你知道吗?1944年的秋天,奥斯维辛的焚尸炉每天要烧掉三百具尸体,骨灰混着雨水流进维斯瓦河,那才是真正的红。”她的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手臂,那里印着蓝色的囚犯编号“A7834”,数字边缘的皮肤己经被反复得发亮。
埃利泽的喉结动了动。他见过那串编号,在新兵训练营的体检室里,当医生要求所有人褪去衣物时,莉娅颤抖着解开衬衫纽扣的瞬间,整个房间的呼吸都凝固了。当时有个来自也门的犹太新兵小声问:“那是纹身吗?像贝都因人的部落标记。”莉娅没说话,只是用衣袖死死捂住手臂,首到本·古里安的特派员进来宣布她是“反法西斯英雄”,大家才知道这串数字背后藏着怎样的地狱。
“这里不是奥斯维辛。”埃利泽蹲在她身边,捡起那本湿透的纪念册,首页的蓝白旗图案己经泡得发涨,“我们有了自己的军队,昨天刚从埃及人手里夺回内盖夫沙漠。你看那些灯火,那是属于我们的城市,再也没人能把我们塞进火车——”
“住口!”莉娅猛地站起来,怀里的诗集滑落在沙地上,露出扉页上那行阿拉伯语批注。她指着远处的城市轮廓,声音陡然拔高:“你以为那些灯火是光明?我只看见焚尸炉的火光!1933年的柏林也有这样的灯火,犹太人在那里开剧院、办报纸,以为融入了德意志,结果呢?”她突然抓住埃利泽的手腕,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你摸到什么了?是心跳吗?不,是我弟弟的骨头!他死的时候才七岁,被SS军官用枪托砸碎了头骨,就在我面前!”
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沉闷的轰鸣。埃利泽能感觉到她指尖的冰凉,像刚从雪水里捞出来似的。他想起三个月前在耶路撒冷的医院,莉娅半夜从噩梦中惊醒,死死掐住邻床老太太的脖子,嘴里喊着“别把我送进毒气室”。后来护士说,她每天都要把集中营的条纹碎片贴在胸口睡觉,仿佛那是护身符。
“莉娅,”他试图让声音柔和些,“我知道你受过很多苦。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们有了国家,有了法律,犹太人再也不会任人宰割——”
“国家?”莉娅突然撕开衣领,露出锁骨下方那串刺青,月光在上面投下扭曲的阴影,“这就是你们的国家给我的礼物?1943年华沙起义时,我们也以为会有人来救我们,结果呢?红军就在河对岸看着德国人把犹太区炸成平地。现在你们告诉我‘这次不一样’,凭什么?”她抓起一把沙凑到埃利泽眼前,“你看清楚,这沙子里有什么?”
埃利泽眯起眼睛,借着远处的灯火,他看见沙粒中混着细小的白色碎片,像碎骨,还有闪着寒光的玻璃碴。莉娅的声音带着哭腔:“上个月阿拉伯人撤离雅法时,这里的房子烧了三天三夜,死了多少人没人知道。你们庆祝独立,可他们的尸体还埋在沙子底下!这就是你们的应许之地?用别人的血和我们的眼泪浇灌出来的?”
诗集被风吹开,露出夹在里面的那缕金发与黑发。莉娅盯着那两根缠绕的发丝,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首流:“你知道这本诗集的原主人是谁吗?是雅法的阿拉伯学者萨利姆,他的女儿和我在同一个集中营,我们睡上下铺。他女儿死的那天,把自己的头发编成结塞给我,说‘告诉我爸爸,我没忘记阿拉伯语’。”她指着扉页上的批注,“你看这句‘我们共同的流亡’,现在你们赢了,他的图书馆成了废墟,我的族人成了英雄,可流亡的到底是谁?”
埃利泽的喉咙像被堵住了。他想起下午在总理府,那些从巴格达和开罗移民来的犹太富商举着香槟欢呼,没人注意到广场角落的阿拉伯清洁工,他们握着扫帚的手指关节发白,扫帚尖扫过的地方,碎玻璃在阳光下像星星一样闪烁。当时他以为那是胜利的碎屑,现在才明白,那或许是另一种形式的骨灰。
“我父亲是哈加纳的战士,”埃利泽低声说,“他1947年死在耶路撒冷的巷战里,临死前让我一定要看到独立的那一天。”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笑容灿烂,“他总说,犹太人需要一个家,不然永远是风中的蒲公英。”
“家?”莉娅的目光落在照片上,突然伸手抚摸着年轻人的脸,“我曾经也有家。在华沙的犹太区,我妈妈每天用面包屑给我烤小饼干,我爸爸教我读《塔木德》。1942年他们把我们赶到火车站时,我妈妈把最后一块饼干塞给我,说‘到了那边要好好活下去’。”她把照片还给埃利泽,指尖在他手背上留下湿痕,“你们的家建起来了,可我的家永远没了。现在你们告诉我这是希望,可我的希望早在毒气室里被烧光了。”
海浪卷上来,漫过他们的脚踝。莉娅突然弯腰捡起那本湿透的纪念册,一页页撕碎,纸片被海水卷着漂向远方,像一群白色的鸟。“他们说要忘记过去,拥抱未来。”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可怎么忘?我每呼吸一次,都能闻到焚尸炉的味道;每走一步,都踩着我族人的骨头。这胜利对我来说,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的集中营。”
埃利泽看着她把最后一页撕碎,那上面印着《希望》的歌词:“我们的希望不曾破灭,两千年来的希望……”他突然想起下午合唱时,莉娅站在人群里,嘴唇没有动,只是死死咬着牙,指节捏得发白。当时他以为她是激动,现在才明白,那或许是一种无声的反抗。
“莉娅,”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她的皮肤像砂纸一样粗糙,“我知道你忘不了。但或许……我们可以一起背负。”
莉娅转过头,月光照亮她脸上的泪痕。她沉默了很久,久到埃利泽以为潮水会把他们一起卷进海里。然后她指着远处的海平面,那里正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你看,天亮了。”她捡起那本策兰诗集,小心翼翼地拍掉上面的沙子,“萨利姆的女儿说过,天亮的时候,鬼魂就该回到坟墓里去了。”
埃利泽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第一缕晨曦正刺破云层,给特拉维夫的屋顶镀上一层金边。沙滩上的碎玻璃在阳光下闪烁,像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们。他突然意识到,有些幽灵是永远不会离开的,它们会变成烙印,变成刺青,变成每一次呼吸时喉咙里的灼痛,活在幸存者的身体里,成为这个新生国家最隐秘的伤疤。
莉娅把诗集抱在怀里,转身往城市的方向走去。她的脚步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蓝布裙的下摆沾着沙粒和海水,在晨光中沉甸甸地摆动。埃利泽捡起那件被遗忘的军装外套,跟在她身后,外套的领口还残留着她的体温,像一片即将融化的雪花。
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还有早祷的呼唤,混杂着犹太会堂里诵经的声音。新的一天开始了,特拉维夫的街道即将再次挤满欢庆的人群,他们会挥舞着蓝白旗,唱着《希望》,庆祝这个属于他们的国家诞生。而在这片被晨光照亮的沙滩上,只有潮水还在不知疲倦地冲刷着,仿佛想要洗去那些无法言说的秘密,那些被胜利者的欢呼掩盖的呜咽,那些永远留在海水里的,关于流亡与失去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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