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最后黑暗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绒布，沉甸甸地压在耶路撒冷老城区的市政广场上。石板路缝隙里还残留着白日庆典的彩纸屑，被夜露浸得发潮，在微光中泛着细碎的银光。广场中央的钟楼指针卡在三点十七分，齿轮像是锈住了，连滴答声都吝啬得不肯泄露半分。
莉娅的皮鞋跟敲在石板上，发出突兀的笃笃声。她脱下了庆典时穿的米白色礼裙外套，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蓝布衬衫，袖口卷到肘部，露出小臂上淡粉色的疤痕——那是集中营里的烙铁印，被岁月磨成了几乎看不见的浅痕，却在这样的黑夜里像活物般发烫。
她先是原地转了个圈，裙摆扫过地面，带起几片潮湿的纸屑。接着脚尖点地，膝盖微屈，身体突然向左侧倾斜，右手却固执地伸向斜上方，像是要抓住什么不存在的东西。这是波兰民间的马祖卡舞，本该是欢快热烈的节奏，此刻却被她跳得像一场无声的哀悼。
埃利泽躲在市政厅门廊的阴影里，指节因为攥紧枪套而泛白。他是跟着那串断断续续的脚步声来的，本以为是宵禁时违规的流浪者，却在看清那抹单薄的身影时，喉咙突然被什么堵住了。三天前在家族法庭上，这个女人还穿着熨帖的套装，用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语调陈述着军火库的账目，可现在，她像一株被狂风折弯的芦苇，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濒临折断的颤抖。
“莉娅？”他下意识地低唤，声音被夜风吹得支离破碎。
莉娅没有回头。她的舞步突然加快，皮鞋跟敲击石板的声音密集起来，像急促的心跳。埃利泽这才发现，广场上不止她一个“人”。
月光不知何时从云层的缝隙里漏下来，淡得像一层薄霜。在莉娅旋转时，她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石板路上。可那影子不对劲——本该随着她的动作同步摇摆的黑影，此刻竟分裂成了无数个。有的影子佝偻着背，像是拄着拐杖的老人；有的影子矮小纤细，明显是个孩子；还有一个影子穿着条纹囚服，手臂上的编号在虚幻的光影里若隐若现。
那些影子围着莉娅旋转、跳跃，动作与她如出一辙。当莉娅踮起脚尖时，所有影子都同时踮脚；当她俯身时，无数个黑影也跟着弯下腰，仿佛在捡拾地上的什么。埃利泽的呼吸骤然停滞，他认出其中一个影子的姿态——那是他父亲的习惯性动作，每次听人说话时，总会下意识地用拇指食指关节。可他父亲早在1943年的华沙隔都就死了。
“他们在这儿，”莉娅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诡异的清晰，“你看，他们一首都在。”
埃利泽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军靴踩在积水的洼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他这才看清，莉娅的眼睛是睁着的，却没有任何焦点，瞳孔里映着的不是月光，而是一片混沌的灰白。她的嘴唇在动，像是在跟那些影子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妈妈，你的围巾歪了，”她侧过头，伸手在空中虚拢了一下，“别担心，面包还有，我藏起来了，他们找不到的。”
那些分裂的影子突然加快了动作，舞步变得狂乱而急促。有个影子猛地扑倒在地，作者“废墟造梦师”推荐阅读《永恒之城的玫瑰》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像是被什么重物碾压；另一个影子蜷缩成一团，身体剧烈抽搐；还有几个影子互相推搡着，朝着广场边缘的阴影退去，仿佛那里有吞噬一切的深渊。
莉娅的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她的舞步开始踉跄，好几次差点绊倒，却又固执地继续旋转。嘴里的呢喃渐渐变成了啜泣，又从啜泣变成压抑的尖叫：“别拉我！放开！那是我的弟弟！让他走！”
埃利泽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想起三天前在档案室看到的资料——莉娅的全家都死在奥斯威辛，包括她七岁的弟弟，据说孩子是被纳粹军官当作“玩具”扔进毒气室的。他还想起庆典上她吃的那块建国庆典面包，当时她咬了两口就放在了餐盘边，眼神里的厌恶几乎不加掩饰。
“莉娅！停下！”他终于忍不住冲了过去，伸手想抓住她的手臂。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衣袖的瞬间，东方的天际突然泛起一丝鱼肚白。第一缕阳光像锋利的刀刃，劈开了厚重的黑暗，斜斜地落在广场中央。
那些分裂的影子在阳光下像冰雪般消融。先是那个孩子的影子化作一缕青烟，接着是老人的影子渐渐淡去，最后所有虚幻的轮廓都汇入莉娅脚下的那片黑影里。当朝阳完全跃出地平线时，广场上只剩下一个完整的影子，紧紧贴在莉娅的脚下，像一块洗不掉的污渍。
莉娅的舞步戛然而止。她保持着最后一个旋转的姿势，身体僵硬地停在那里，阳光照在她脸上，能清晰地看见她瞳孔里残留的恐惧。几秒钟后，她突然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埃利泽冲过去扶住她，却被她猛地推开。莉娅踉跄着后退几步，跪倒在石板路上。她低下头，剧烈的呕吐感让她弓起了身子，像是一只被折去翅膀的鸟。
先是几口酸水呕了出来，溅在洁净的石板上。接着，她吐出了几块没有消化的面包碎屑，混着暗红色的血沫。最后，一大口鲜血从她嘴里涌出，染红了胸前的蓝布衬衫，也染红了地上那些未被清理的庆典彩纸屑。
建国庆典面包的麦香混着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诡异而刺鼻。莉娅趴在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她看着地上那摊血污里漂浮的面包碎屑，突然发出一阵凄厉的笑，笑着笑着又变成了痛哭。
“他们不让我忘啊……”她用拳头捶打着石板路，指关节撞得生疼，“我吃了，我试着吃了……可他们吐出来了，他们不接受这个国家……他们说这不是家……”
埃利泽站在原地，阳光照在他的军徽上，反射出刺眼的光。他看着这个在晨光中呕吐鲜血的女人，看着她手臂上那道浅粉色的疤痕被汗水浸得发红，突然明白了家族法庭上她那些冷酷话语背后的东西——不是麻木，是不敢有知觉。
远处传来晨祷的钟声，从老城的教堂和清真寺里同时响起，混杂着哭墙方向传来的诵经声。新的一天开始了，这个年轻的国家正在朝阳下伸展筋骨，而那些没能走到黎明的幽灵，正躲在幸存者的骨血里，与他们跳着永不停歇的死亡之舞。
埃利泽慢慢蹲下身，脱下自己的军外套，轻轻披在莉娅颤抖的肩上。海风吹过广场，带着地中海特有的咸腥味，卷起几片被血染红的彩纸屑，朝着耶路撒冷的天际线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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