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1月的特拉维夫还浸在雨季的湿冷里。埃利泽的军靴踏过公寓楼道时,每一步都带着铁锈般的沉重——那是刚从司令部领回的调令在帆布背包里发出的摩擦声。楼道窗棂糊着发黄的报纸,风从破洞钻进来,卷起地上的面包屑,像一群受惊的白鸟。
他掏出钥匙的手顿了顿。三楼的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煤油灯的光晕,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颤抖的光带。推开门时,莉娅正坐在窗边的木凳上,背对着他。她没像往常那样在厨房忙碌,也没像过去几周那样对着他的军装缝补磨破的袖口。桌上的锡盘里放着两块干硬的黑面包,旁边是半瓶浑浊的水,瓶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像某种无声的泪。
“接到命令了?”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被风刮断的蛛丝。埃利泽注意到她的手指在膝盖上蜷缩着,指甲深深掐进粗布裙摆——那是她从集中营带出来的裙子,洗得发白,侧边的破洞用三种颜色的线补过,分别是她母亲、妹妹和隔壁床女孩的遗物。
他把调令放在桌上,纸张边缘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北部边境,黎巴嫩方向。防御渗透。”每个字都像从冻僵的喉咙里挤出来的。埃利泽记得上周参谋部的地图推演,红铅笔在戈兰高地边缘画了道锯齿状的线,参谋长大声说:“那里的阿拉伯游击队就像地里的鼹鼠,我们要把他们的洞一个个堵死。”当时他没说话,只是盯着地图上被线切开的村庄名字,那些名字里还带着阿拉伯语的柔音,像女人的呢喃。
莉娅终于转过身。她的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眼下的青黑比上次见面时更深了。埃利泽想起三个月前在难民营,她帮医生给阿拉伯难民包扎伤口,被一个老人的血染红了袖口,回来后吐了整整一夜。那时她的眼睛里还有火,骂他“和那些拿着枪的疯子没两样”,骂他“忘了希伯伦大屠杀时,是阿拉伯邻居把他藏在水缸里”。可现在,那火像是被雨水浇灭了,只剩下一堆沉默的灰烬。
“什么时候走?”她问。
“明天拂晓。”埃利泽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她的右手食指缺了一小截——那是在奥斯维辛的缝纫车间,被德国军官用军靴碾断的。当时她正偷偷给一个犹太婴儿缝藏面包的口袋,婴儿的母亲是波兰人,唱着摇篮曲哄孩子,后来她们都被送进了毒气室。莉娅总说那截手指疼,阴雨天尤其厉害,像有根针在骨头里钻。
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她头发上的迷迭香气味——那是她在雅法旧城的废墟里摘的,说能“压过死亡的味道”。她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塞进他的行军包侧袋。硬硬的,带着体温。
“这是什么?”埃利泽想掏出来看,却被她按住了手。她的掌心很凉,像揣过冰块。
“希伯伦的硬币。”她的声音突然发颤,“你十二岁那年,大屠杀后从家里的墙缝里摸出来的。背面有字。”
他猛地想起那个下午。炮弹炸开时,父亲把他推到壁炉后的暗格里,自己抱着母亲冲向门口。他在砖缝里摸到这枚硬币,上面沾着父亲的血。后来在难民营,拉比告诉他,上面刻的是《诗篇》121:8:“你出你入,耶和华要保护你。”这些年他换过无数个口袋,却始终把它带在身上,首到上个月和莉娅争吵时,他摔门而去,硬币大概是那时从军装口袋里掉出来的。
“你捡的?”他问。
“在床底下。”莉娅别过脸,看向窗外。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亮远处阿拉伯难民营的帐篷顶,像一片被遗弃的白色贝壳。“它比你可靠。”她低声说,“它没让你父亲活下来,但至少没让你变成杀人机器。”
埃利泽的喉咙哽住了。他想说上周在加沙,他放过了一个抱着孩子的阿拉伯妇女;想说每次清理战场,他都会把战死的阿拉伯士兵的身份牌收起来,希望有一天能还给他们的家人。可这些话到了嘴边,都变成了苦涩的沉默。在这个被仇恨劈成两半的国家里,解释比辩解更像嘲讽。
深夜,他被身边的动静弄醒。莉娅正坐在床边,借着月光翻他的行军包。她把那件磨破的军衬衫拿出来,用三种颜色的线补袖口——和她裙子上的线一样。他假装睡着,听着针穿过布料的沙沙声,像某种迟来的忏悔。天快亮时,他感觉到她俯下身,在他额头上印了个吻,带着迷迭香的清苦。
“别死。”她轻声说,“至少别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拂晓的卡车在楼下鸣笛时,莉娅没送他。埃利泽回头看了一眼三楼的窗户,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有煤油灯的光还在缝隙里亮着,像一颗不肯熄灭的星星。他摸了摸行军包侧袋,硬币硌着肋骨,冰凉的金属上仿佛还留着她的体温。车开过雅法旧城时,他看见一群阿拉伯孩子在废墟里捡弹壳,他们的笑声像碎玻璃,扎得他耳膜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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