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法老城的石屋像被阳光晒皱的橘子皮,每一道裂缝里都藏着故事。莉娅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楼时,闻到了一股混合着草药和尘土的味道——那是岁月的味道,带着濒死的沉寂和某种顽强的生命力。阿拉伯老妇的孙女在楼梯口等她,眼睛红肿得像两颗熟透的石榴。
“医生,奶奶刚才又说起胡话了,”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手里攥着块绣着石榴图案的手帕,“她说要找一本医书,还说只有你能看懂。”
莉娅点点头,推开虚掩的房门。房间很小,阳光从拱形窗户里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块菱形的光斑,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斑里飞舞。老妇躺在床上,呼吸微弱得像风中的蛛网,花白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像一摊融化的雪。
“哈迪娅夫人?”莉娅走过去,握住老妇枯瘦的手。那只手冰凉僵硬,指关节因为常年劳作而严重变形,掌心却异常光滑,像被无数次过某种坚硬的东西。
老妇的眼睛艰难地睁开一条缝,浑浊的瞳孔在莉娅脸上聚焦。“你来了,”她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阿拉伯语的发音里带着奇怪的波兰口音,“我等了你很久,玫瑰的孩子。”
莉娅的心脏猛地一缩。“您认识我?”
老妇笑了笑,露出没牙的牙床。“我认识所有带着玫瑰印记的人,”她的手指突然用力抓住莉娅的手腕,指甲深深掐进肉里,“包括你的母亲,那个在奥斯威辛给我唱摇篮曲的女人。”
莉娅感觉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了。母亲确实在奥斯威辛待过,也确实会唱一首波兰摇篮曲——那是她外婆教她的,据说能让哭闹的孩子安静下来。但这件事,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就连埃利泽也只知道母亲死在集中营,不知道具体的细节。
“您……您是怎么知道的?”莉娅的声音有些发颤。
老妇的目光飘向床头的木柜,那里放着个褪色的蓝布包。“把那个拿来,”她喘着气说,“那是你母亲留给我的,她说有一天会有个和她一样的女孩来找它。”
莉娅起身拿起蓝布包,入手沉甸甸的。解开布绳,里面露出一本厚厚的羊皮书,封面己经泛黄发脆,边角磨损得厉害,显然被翻阅过无数次。书的封面上用中古阿拉伯语写着书名:《玫瑰与石榴的秘密》,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献给所有被遗忘的治愈者”。
“这是13世纪的医典,”莉娅的指尖轻轻拂过羊皮封面,触感粗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度,仿佛书页里还封存着书写者的体温。她将书捧在膝头,老妇的呼吸声在耳边起伏,像风中摇曳的烛火。
“翻开第三十七页。”老妇突然说,声音里竟透出一丝清亮,像是暂时挣脱了死亡的束缚。
莉娅依言翻动书页,泛黄的纸页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是有无数细小的虫豸在爬行。第三十七页的边缘有明显的折痕,显然被反复翻阅过。页面左侧用希伯来语记载着一种草药配方,右侧则是阿拉伯语的注解,两种文字在纸页上交错,像两只交握的手。
“看页边空白处。”老妇的目光落在纸页角落。
莉娅凑近了些,借着从窗户斜射进来的阳光,看见空白处用银尖笔写着一行小字,是中古阿拉伯语:“当玫瑰与石榴在火焰中相遇,被割裂的记忆将重圆。”字迹娟秀,尾端拖着一个小小的六芒星符号,与阿米拉脚链上的图案如出一辙。
“这是谁写的?”莉娅的心跳得厉害,指尖不小心蹭过字迹,银粉簌簌落下,在膝头积成细小的星尘。
“一个犹太女人,”老妇的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她的丈夫是阿拉伯医生,两人在科尔多瓦的图书馆里写了这本书。后来……后来基督徒占领了安达卢西亚,他们把书藏在清真寺的穹顶里,首到三百年前,我的曾祖母在修缮穹顶时发现了它。”她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枯瘦的手指抓住莉娅的手腕,“书里夹着的东西,给我看看。”
莉娅这才注意到书页间夹着一片干枯的植物,叶片细长,边缘带着细小的锯齿,是迷迭香。她小心地将叶片取出来,背面用炭笔写着一行更小的字,依旧是中古阿拉伯语:“当戒指与编号重逢,沉默的见证者将开口。”
“戒指……编号……”莉娅喃喃自语,突然想起埃利泽在马萨达发现的银戒,想起自己锁骨下的玫瑰胎记——那是集中营里被烙下的“标记”,与编号牌同属一个残酷的体系。
老妇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回光返照。她突然坐起身,甩开莉娅的手,从枕头下摸出一串生锈的钥匙,颤抖着打开床头的木箱。箱子里铺着暗红色的绒布,上面放着一枚银戒指,款式与埃利泽发现的那枚几乎相同,只是内圈的铭文被磨损得模糊不清。
“这个,给你。”老妇将戒指塞进莉娅手心,金属的冰凉瞬间传遍全身,“我丈夫的祖父说,这戒指能找到它的另一半。当年他在沙漠里捡到一个戴脚链的女人,这戒指就是她留下的……”
她的话突然中断,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莉娅赶紧扶住她,却发现老妇的身体正在迅速变冷。阳光渐渐西斜,房间里的光线暗了下来,只有那本医典的羊皮封面还在反光,像一块凝固的月光。
“以实玛利与以撒同葬。”老妇突然开口,声音清晰得不像临终之人,先用拉丁语说了一遍,又换成阿拉伯语,最后是希伯来语。每个音节都掷地有声,像锤子敲打在石上。
莉娅愣住了。以实玛利是阿拉伯人的祖先,以撒是犹太人的祖先,《圣经》里说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却因争夺继承权而分离。老妇用三种语言重复这句话,是想说什么?
老妇的眼睛慢慢闭上,嘴角还保持着说话时的弧度。窗外传来宣礼塔的声音,悠长而苍凉,在老城的上空回荡。莉娅将那枚银戒放进医典的书页里,看着迷迭香的叶片在风中轻轻颤动,突然明白那句“沉默的见证者将开口”是什么意思——那些被仇恨割裂的记忆,那些被时光掩埋的联结,终将通过这些跨越时空的器物,重新回到阳光下。
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老妇。阳光彻底消失了,房间里只剩下暮色,像一层薄薄的裹尸布。莉娅将医典紧紧抱在怀里,走出石屋时,发现老妇的孙女正站在楼梯口,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石榴木雕,上面刻着一朵绽放的玫瑰。
“奶奶说,这个也该给你。”女孩将木雕递给她,“她说你们会需要它,去找到那粒发芽的种子。”
莉娅接过木雕,指尖触到玫瑰的花瓣,带着木头特有的温热。她想起埃利泽在电话里说的那粒在掌心发芽的碳化小麦,想起戴维画里的蓄水池,突然觉得有一条无形的线,将马萨达的银戒、集中营的编号、燃烧的石榴树和这本医典串在了一起,像一条跨越千年的血砂之链。
暮色渐浓,雅法老城的石巷医典往家走,路过一家面包店时,闻到了刚出炉的石榴面包的香气。她停下脚步,看着玻璃窗里那个旋转的面包架,突然想起老妇最后那句话——以实玛利与以撒同葬。或许,在这片被血浸染过的土地上,仇恨从来都不是最终的答案,那些看似对立的血脉,早己在地下紧紧相拥,像两粒并排发芽的种子,等待着同一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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