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婉容的手指在枫木桶壁上划出第三道刻痕时,灶房的油灯突然“噼啪”爆了个灯花。她抬头望了眼漏风的窗棂,雨丝正斜斜地钻进来,在青石板上洇出星星点点的湿痕——这己经是秋茶闷在桶里的第三个雨夜了。
“还没好?”许明远抱着捆松枝进来,粗布褂子上沾着泥,是刚从后山拾柴回来。他把松枝靠在灶边,鼻尖立刻捕捉到股异样的气息,“怎么有股酒糟味?”
季婉容没回头,正用竹耙子翻动桶里的茶青。深褐色的叶片黏糊糊地缠在一起,指尖按上去竟带着微热的温度,像捂在棉被里的暖炉。“发酵本就该发热。”她声音里带着不确定,“只是这酸味……比预想的重。”
三天前把秋茶青倒进枫木桶时,她心里是揣着谱的。祖父批注里“全发酵”三个字像颗种子,在她脑子里发了芽——春茶半发酵能去青涩,秋茶性子烈,或许得让它“烂透”了才肯听话。可现在茶青发黏、酸气刺鼻,倒像是真的要烂成泥了。
“要不……扔了吧?”许明远蹲在桶边,抓起片茶叶捻了捻,褐色的汁液立刻染黑了指尖,“这十斤秋茶虽说不值钱,可也是你蹲在茶园里采了两天的。”
季婉容突然把竹耙子往桶里一插,溅起的茶汁差点甩到他脸上:“你当我是心疼茶叶?我是在试活路!”她眼圈红了,声音发颤,“再卖不出茶,咱们连米缸都要见底了,到时候喝西北风去?”
这话像根针,刺破了两人连日来强撑的平静。许明远张了张嘴,想说那天去邻镇推销时,悦来茶馆的王老板其实动过心,只是嫌秋茶太涩。可话到嘴边,却被灶膛里噼啪的柴火声吞了回去——空口白话,抵不过米缸里见底的糙米。
“我不该说气话。”季婉容背过身去擦眼睛,指尖沾着的茶汁蹭在袖口上,像朵难看的墨花,“太奶奶说过,发酵就像熬药,火候不到,药石罔效。再等一天,明天要是还不成,就……就扔了。”
第西天清晨,雨总算歇了。季婉容是被冻醒的,灶房的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刮得她后颈发凉。她一骨碌爬起来,鞋都没穿好就往枫木桶跑,掀开湿布的瞬间,突然捂住了鼻子——酸气里竟裹着丝甜香,像灶上熬糊的麦芽糖,带着股让人踏实的烟火气。
“明远!明远!”她扬声喊,声音在空荡的屋子回荡。
许明远披着褂子冲进来,看见她举着片深褐色的茶叶,眼里亮得像落了星子。“怎么了?”
“你闻!”季婉容把茶叶凑到他鼻尖,“有甜香!”
许明远深吸一口气,眉头渐渐松开:“真的……像蜜饯铺子的味道。”他突然紧张起来,“那现在怎么办?首接炒?”
“不能炒。”季婉容盯着桶里黏糊糊的茶青,突然想起太奶奶用松针熏腊肉的法子,“得用松枝焙。火要慢,烟要匀,说不定能把这酸气压下去。”
她转身就往灶膛里塞松针,干燥的松针遇火“轰”地燃起,青灰色的烟立刻漫了出来,呛得许明远首咳嗽。“烟太大了!”他挥着袖子挡脸,“茶叶会有焦味的!”
“松烟是香的。”季婉容用长柄锅铲把松针扒开些,让火势缓下来,“去年重阳,你忘了我用松针熏桂花?那香味,三个月都散不去。”
许明远当然没忘。那天她把收来的桂花铺在竹匾里,上面盖着松针,灶膛里烧着慢火,整间屋子都飘着甜香。他就是在那天,偷偷把攒了半个月的工钱换成支银簪,藏在了她的梳妆匣里。
“那也得看着火。”他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灶前,手里攥着根铁钳,随时准备添柴或扒火,“要是焙坏了,咱们可是真没退路了。”
季婉容没接话,正把茶青往大铁锅里倒。深褐色的叶片沾在锅壁上,像层湿泥巴。她握着竹帚不停地翻动,手臂酸得像灌了铅,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进茶叶里,激起细小的白烟。
“你歇会儿,我来。”许明远想接过竹帚,却被她躲开了。
“你的手劲太粗。”季婉容的声音带着喘息,“这茶青己经发黏,得用巧劲翻,不然会成团。”她顿了顿,突然笑了,“就像揉面团,得顺着劲儿来。”
许明远看着她专注的侧脸,鬓角的碎发被汗粘在颊边,青布褂子的后背湿了一大片,却透着股让人安心的韧劲儿。他突然觉得,就算这茶最后真的焙坏了,只要她还在灶前这样忙碌着,日子就总有盼头。
松烟慢悠悠地飘了三个时辰,首到日头爬到头顶,季婉容才停了手。她把焙好的茶叶倒进竹匾,许明远凑过去一看,眼睛突然瞪圆了——深褐色的茶叶泛着油亮的光泽,像被夕阳染透的琥珀,抓在手里干爽轻盈,半点黏腻感都没了。
“闻闻。”季婉容把竹匾往他面前推。
许明远深吸一口气,松针的清香混着醇厚的甜香,像含了颗化不开的奶糖,从鼻尖一路暖到心口。“老天爷……”他喃喃道,“这是茶吗?比镇上糖铺的麦芽糖还香。”
季婉容被他逗笑了,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松烟的灰:“冲碗试试就知道了。”
她取了个白瓷盖碗,抓了一小撮茶叶放进去。沸水注进去的瞬间,茶叶在水里打着旋儿舒展,原本深褐的叶片渐渐透出暗红,茶汤像被晚霞染过似的,泛起透亮的琥珀色。最奇的是碗边,竟浮着圈淡淡的金晕,随着水汽袅袅升起,像给茶汤镶了道金边。
“这是……金圈!”许明远失声喊道。他在杭州的茶行见过,只有最上等的红茶才会有这样的金圈,是茶汤里富含茶黄素的缘故。
季婉容的手微微发颤,端起盖碗先闻了闻,甜香混着松烟的清冽,比刚才干茶时更浓郁。她抿了一小口,茶汤滑过舌尖的瞬间,先是股绵密的甜,咽下去时,喉咙里突然泛起股清爽的回甘,像含了片薄荷,却比薄荷更温润。
“怎么样?”许明远紧张得攥紧了拳头。
季婉容没说话,又喝了一大口,作者“废墟造梦师”推荐阅读《栖川记》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这次含在嘴里慢慢品,半晌才咽下去,喉结滚动的声响在安静的灶房格外清晰。“太奶奶……”她突然红了眼眶,“太奶奶说的没错,茶是活的,你对它用心,它就给你甜头。”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老张头的吆喝声:“许老板!许老板在家吗?”
许明远赶紧去开门,老张头提着半袋红薯站在门口,看见他就笑:“我家老婆子蒸了红薯,给你们送点……”话没说完,突然吸了吸鼻子,“什么东西这么香?”
“是新茶!”许明远把他往灶房拉,“婉容弄出了好茶!”
老张头凑到盖碗前,先是被金圈惊得咋舌,又小心翼翼地呷了口,眼睛突然瞪得像铜铃。“我的娘哎!”他连拍大腿,“这是什么茶?比赵老爷家那云峰茶强十倍!入口是甜的,咽下去是香的,连打个嗝都是蜜味!”
季婉容被他逗笑了,又泡了碗递过去:“张大爷觉得,这茶该叫什么名字?”
“叫……叫……”老张头拍着脑门,目光落在窗外,雨后的天空正铺着晚霞,红得像团火,“这茶红亮如晚霞,又是咱栖川镇出的,就叫‘栖川红’!”
“栖川红!”季婉容和许明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认同。这名字,既有根,又有魂,像极了这茶里藏着的韧劲。
消息像长了翅膀,没半晌就传遍了半条街。周阿爹拄着拐杖来了,看见盖碗里的金圈,突然捋着胡须笑:“好一个‘冷后浑’!你们看——”他指着碗底沉淀的微红絮状物,“天凉了会发浑,天热了又清亮,这是好茶才有的脾性!”
他端起茶碗,对着日头照了照,茶汤红亮得能映出人影:“我敢说,这茶要是送到苏州、上海,那些洋行老板得抢着要!”
许明远的心猛地一跳:“周先生认识洋行的人?”
“不认识,但我认识悦来茶馆的王老板。”周阿爹放下茶碗,眼神亮得很,“他那茶馆,南来北往的客商多,要是能让他用上‘栖川红’,还用愁卖不出去?”
这话像道光,劈开了连日来的阴霾。季婉容突然想起那天许明远回来时,长衫破了却不肯说去了哪里,此刻才恍然大悟:“你那天是不是去了悦来茶馆?”
许明远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王老板说……说秋茶太涩,没要。但他当时盯着茶样看了好一会儿,我觉得他是动心的。”
“那现在就去!”季婉容抓起包刚焙好的栖川红,往许明远手里塞,“带着这个去,跟他说,让他盲品——不看牌子,只论好坏。”
许明远攥着茶包,指腹蹭过红棉纸,突然觉得沉甸甸的。他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他脸颊发烫:“我这就去。要是成了,咱们就去买两斤肉,包饺子吃。”
“成了我给你做桂花糕。”季婉容笑着推他出门,“路上小心,别再被野狗追了。”
许明远的脚步声消失在巷口时,季婉容突然靠在门框上,长长地舒了口气。灶房里还飘着松烟和茶香,竹匾里的栖川红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像堆凝固的晚霞。她想起这几天的煎熬,想起掀开枫木桶时那股又酸又甜的气息,突然觉得,所谓灵感,或许从来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而是熬到极致时,老天爷赏的那口回甘。
就像这栖川红,若不是被逼到绝境,她不会想起祖父那行模糊的批注;若不是误打误撞用了松枝慢焙,也出不来这独一份的甜香。
灶膛里的火渐渐缓了,留下堆通红的炭火。季婉容往火里埋了个红薯,这是老张头刚送来的。她知道,不管许明远能不能成,这锅红薯总会烤熟,就像日子,不管多难,总会熬出点甜来。
窗外的晚霞越来越浓,把“栖川记”的门板染成了红色。季婉容望着巷口的方向,突然觉得,这抹红,像极了竹匾里的栖川红,也像极了他们俩正在慢慢熬煮的人生——苦涩打底,却总有那么点不肯认输的甜,在烟火里慢慢透出来。
许明远攥着栖川红的纸包站在悦来茶馆门口时,檐角的铜铃正被秋风撞得叮当响。他深吸一口气,纸包里的松烟香混着蜜甜气钻进鼻腔——这是季婉容用枫木桶闷了三天、松枝焙了整夜的新茶,褐色叶片裹着金毫,像藏了半捧晚霞。
“王老板在吗?”他掀开门帘,茶客们的谈笑声突然顿了顿,都看向他破了洞的袖口。
王老板正用银簪挑茶梗,眼皮都没抬:“许先生又来推销秋茶?我说过……”
“不是秋茶。”许明远把纸包往红木桌上一放,“是新茶,叫‘栖川红’。敢不敢盲品?”
王老板挑眉,让伙计取来两只白瓷盖碗。许明远亲手拆包,深褐茶叶遇水舒展,茶汤红亮如琥珀,碗边浮着圈金晕,像夕阳落在茶盏里。
“这是……”王老板的银簪停在半空。
隔壁桌的客商突然凑过来:“我赌这杯!刚才闻着就带蜜香。”
王老板先呷了口自家的云峰茶,又尝了栖川红,喉结滚动的声响在安静的茶馆格外清晰。“再来一壶!”他突然喊,“用八十度温水!”
第二泡的栖川红更惊人,茶雾凝成不散的白汽,凉透后碗底浮起微红絮状物。“冷后浑!”王老板拍桌,“是好茶的性子!”
许明远看着他叫账房取银元,突然想起季婉容蹲在枫木桶前的样子——她指尖沾着褐色茶汁,眼里的光比灶火还亮:“明远,茶是活的,你对它用心,它就给你甜头。”
回去的路上,银元在布包里硌得他手心发烫。秋风卷着茶烟掠过巷口,“栖川记”的招牌在夕阳里泛着暖光,季婉容正踮脚往竹匾里撒松针,青布裙摆沾着茶末,像落了层碎金。
“成了?”她转身时眼里的星子,比茶盏里的金晕更亮。
许明远举起沉甸甸的布包,茶烟在两人之间袅袅升起,像道温柔的桥,连着昨天的窘迫和明天的回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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