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明远攥着红棉纸包的那一刻,指腹被棱角分明的茶块硌得发疼。纸包里的“栖川红”裹着松烟香,混着若有若无的蜜甜气,像把淬了火的刀——这是他和季婉容最后的指望了。
悦来茶馆的朱漆门环被铜绿裹着,拍上去闷响如鼓。伙计掀开棉帘时,一股檀香味混着茶气涌出来,许明远的破布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吱呀”的寒酸声。
“王老板在吗?”他尽量让声音稳些,可破袖口还是不争气地扫过门框,带起的灰落在锃亮的柜台面上。
账房先生抬起三角眼,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王老板忙着呢,赵老爷刚送来新到的云峰茶,正请客商尝鲜。”他瞥了眼许明远手里的纸包,嘴角撇出个冷笑,“你们那野茶就别凑热闹了,上回陈掌柜买了半斤,说泡出来像刷锅水。”
这话像根针,扎得许明远耳根发烫。他攥紧纸包正要走,里间突然传来爽朗的笑:“谁在说我的茶?”
王老板挺着圆滚滚的肚子走出来,绸缎马褂上绣着团云纹,手里把玩着个紫砂小壶。他看见许明远,眉头皱了皱:“是你啊,‘栖川记’的许老板?”
“王老板。”许明远把纸包往前递了递,“想请您尝尝我们的新茶。”
“新茶?”王老板没接,用下巴指了指柜台后的锡罐,“看见没?赵老爷的云峰茶,刚从杭州运来的,一两能抵你半天的收入。”他呷了口手里的茶,茶雾漫过他油亮的脸颊,“不是我泼冷水,秋茶本就难卖,你们那小打小闹的,还是趁早歇了吧。”
“我的茶不一样。”许明远突然提高了声音,茶客们的目光齐刷刷投过来,“我想跟您赌一把——盲品。要是您尝不出我的茶好,我从此不在栖川镇卖茶;要是您觉得好,就用我的茶。”
账房先生“嗤”地笑出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王老板什么茶没喝过?”
“哦?”王老板倒来了兴致,把紫砂壶往柜台上一放,“有点意思。行,我就给你个机会。”他冲里间喊,“小三,取两只白瓷盖碗,要最干净的!”
伙计很快捧来两只盖碗,白得像雪,碗沿还带着窑变的金边。王老板亲自打开柜台上的锡罐,撮了把云峰茶放进左边的碗里,又冲许明远抬了抬下巴:“你的茶,自己放。”
许明远解开红棉纸的瞬间,松烟香突然漫开来,像阵带着暖意的风。深褐色的茶叶裹着金毫,块头不大却沉甸甸的,放进右边的碗里时,发出细微的“嗒”声。
“用滚开的水。”王老板对伙计说,眼睛却盯着两只碗,“我倒要看看,野茶能唱出什么戏。”
沸水注入的刹那,云峰茶在碗里舒展成嫩绿色,茶汤是浅黄的,像掺了水的蜜;而栖川红却沉在碗底,慢慢舒展成暗红色的叶片,茶汤渐渐透出琥珀色,碗边浮起圈淡淡的金晕,像夕阳落在水面上。
“这汤色……”有茶客忍不住低呼。
王老板没说话,先端起云峰茶呷了口,喉结滚动的声响在安静的茶馆格外清晰。他咂咂嘴,又端起栖川红,眉头在触到茶汤的瞬间突然动了动。
“怎么样?”账房先生急着问。
王老板没答,反而把两只碗的位置换了换,又让伙计重新泡了一壶。这次他闭着眼,先喝左边的,再喝右边的,半晌才睁开眼:“右边这杯,甜香更足,咽下去喉咙里像含着颗话梅。”
许明远的心猛地一跳,刚要说话,却被王老板按住了。“再换!”他又让伙计把碗换了位置,连泡三回,每次都准确指出哪杯是栖川红。
最后一次放下碗时,王老板突然拍了下柜台:“说吧,这茶叫什么名字?”
“栖川红。”许明远的声音发颤,“是我内人用枫木桶全发酵,松枝慢焙成的。”
“好个栖川红!”王老板站起身,圆滚滚的肚子差点撞到柜台,“赵德发总说他的云峰茶是江南第一,我看呐,他那茶在你这栖川红面前,就是白开水!”
账房先生的脸白了:“老板,咱们跟赵老爷可是订了全年的货……”
“订了又怎样?”王老板瞪了他一眼,“做生意得凭良心,好茶就该让更多人喝到。”他转向许明远,眼里闪着光,“许老板,这茶我要了!每月给我二十斤,多少钱?”
许明远愣了愣,还没来得及报数,里间突然走出个穿西装的男人,梳着油亮的分头,手里拄着根文明棍。“王老板,什么茶这么稀罕?”他操着带点上海腔的普通话,目光落在许明远身上时,带着审视的意味。
“张经理!您怎么出来了?”王老板立刻换上笑脸,“给您介绍下,这是‘栖川记’的许老板,他这栖川红,比赵德发的云峰茶强十倍!”
张经理是上海洋行的买办,每年都来栖川镇收茶。他走到碗前,拿起盖碗闻了闻,又呷了口,突然用文明棍敲了敲地面:“这茶有股野劲,适合洋人喝。王老板要是不要,我全要了。”
王老板一听急了:“张经理您可别抢!我这儿先看上的!”他转向许明远,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往柜台上一倒——白花花的银元滚了出来,叮当作响,“这是五十块银元定金,先订三个月的货!”
许明远看着那些银元,突然想起季婉容蹲在枫木桶前的样子。她指尖沾着褐色的茶汁,眼里的光比灶火还亮:“明远,茶是活的,你对它用心,它就给你甜头。”
“王老板放心,每月二十斤,绝不耽误。”他把银元往布包里一裹,沉甸甸的分量压得胳膊发酸,却比任何时候都踏实。
走出悦来茶馆时,秋风卷着茶香扑在脸上,许明远突然想跑。他踩着青石板往回赶,破布鞋的鞋带松了都没察觉,路过张记米铺时,还特意进去买了十斤大米,掌柜的看他抱着银元,眼睛都首了。
“栖川记”的门板虚掩着,季婉容正蹲在竹匾前翻茶叶,青布裙摆沾着茶末,像落了层碎金。听见脚步声,她猛地回头,手里的竹耙子“当啷”掉在地上。
“成了?”她的声音发颤,眼里的星子比茶盏里的金晕还亮。
许明远举起沉甸甸的布包,银元撞击的声响像串快乐的歌。“王老板订了三个月的货,每月二十斤,这是定金。”他把布包塞进她怀里,“还说咱们的栖川红,比赵德发的云峰茶强十倍!”
季婉容抱着银元,突然蹲在地上哭了。不是伤心,是连日来的紧绷终于松了弦,眼泪里混着笑,像雨后的彩虹。“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它能成。”她抹了把脸,指尖的茶末蹭在脸颊上,像幅难看的画,“太奶奶说过,好茶不会被埋没,就像好人不会被辜负。”
傍晚时分,老张头和周阿爹都来了。听说悦来茶馆订了货,老张头非要炒两个菜庆祝,周阿爹则捧着栖川红的茶碗,对着夕阳照了又照:“这金圈,这冷后浑,是要成大器的样子。”他突然想起什么,“对了,赵德发要是知道了,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这话像盆冷水,浇得两人心里一凉。许明远把银元锁进木箱:“他要是敢来捣乱,咱们就跟他拼了!废墟造梦师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
“拼不得。”季婉容突然开口,“他女婿在县里当差,咱们斗不过。得想个法子,让他动不了咱们。”她看着竹匾里的栖川红,突然笑了,“最好的法子,就是让他动不了也得动——咱们把茶做好,让全镇的人都喝咱们的栖川红,他就算再横,也不能把街坊都得罪了。”
第二天一早,许明远带着栖川红去了码头。往来的客商多,他没首接推销,只是找了个角落,用粗瓷碗泡了壶茶。茶香很快漫开来,几个挑夫凑过来问价,他就给他们倒茶喝,一分钱不要。
“这茶比赵老爷家的顺口!”挑夫头喝了两碗,非要买半斤,“我那上海的亲戚就爱喝红茶,带回去给他尝尝。”
消息传得比风还快。没到中午,就有杂货铺的掌柜来订茶,说要摆在柜台上当样品;连镇上的私塾先生都来了,说要给远方的朋友寄点,让他们也尝尝栖川镇的好茶。
季婉容忙着称茶、包茶,手指被红棉纸磨出了红痕,却笑得停不下来。许明远看着她额头上的汗,突然想起刚到栖川镇的那天,她蹲在野茶树下,眼里的光比现在还亮。
“婉容,晚上我请你去悦来茶馆听戏。”他凑到她耳边说。
季婉容的脸腾地红了:“正经点,这么多客人呢。”
“就得正经庆祝。”许明远笑着说,“这是咱们的第一桶金,得记一辈子。”
可他们没等来庆祝的机会。傍晚收摊时,狗剩慌慌张张跑来了,裤脚还沾着泥:“许老板,不好了!赵老爷派人在山里收鲜叶,给的价钱比咱们高两文,好多茶农都把订好的茶卖给他们了!”
季婉容手里的秤砣“当啷”掉在地上。没有鲜叶,怎么供应悦来茶馆的订单?五十块银元的定金,到时候怕是要加倍赔回去。
“这群没良心的!”许明远气得发抖,“当初是咱们教他们怎么采茶,怎么挑拣,现在赵德发给点好处,就把咱们忘了?”
“不能怪他们。”季婉容深吸一口气,“茶农日子苦,谁给的价高就卖给谁,本就是常情。”她望着窗外的暮色,突然想起老张头说过,山那边的野茶谷有片老茶树,只是路太难走,没人愿意去采,“明远,你守着铺子,我去野茶谷。”
“不行!”许明远拉住她,“那地方连樵夫都不敢去,你一个女人家……”
“现在不是讲规矩的时候。”季婉容把银元包好塞给他,“悦来的订单不能黄,这是咱们的机会。”她转身找出家里最结实的草鞋,“我天亮就走,最多三天就回来。”
许明远知道劝不住她。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骨子里藏着股韧劲,就像那野茶,越是贫瘠的地方,长得越旺。
第二天一早,季婉容揣着两个窝头出发了。山路被秋雨淋得泥泞,藤蔓像毒蛇似的缠在树枝上,好几次差点把她绊倒。她的布鞋很快就湿透了,冷得像冰,却还是咬着牙往上爬。
到了午后,雾突然漫上来,白茫茫一片,连太阳都看不见了。季婉容迷路了,在原地打转时,突然脚下一滑,顺着坡滚了下去。
等她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片茶园里。茶树长得比人高,叶片边缘泛着红,正是野茶!不远处有间茅草屋,烟囱里正冒着烟。
“姑娘,你没事吧?”一个穿兽皮的老汉从屋里出来,手里还提着把柴刀。
季婉容忍着疼爬起来:“大爷,我是山下‘栖川记’的,想买您的鲜叶。”
老汉打量她半天,突然笑了:“你是季松年的孙女?”他指着屋里墙上挂的旧茶篓,“这是当年你祖父送我的,说野茶谷的茶,得用全发酵才好喝。”
季婉容的眼睛亮了——祖父果然来过这里!
老汉说,野茶谷的茶农与世隔绝,最缺的是盐和铁器。季婉容当即拍板:“我们用盐和铁锅换您的鲜叶,一斤茶换半斤盐,十斤茶换一口锅!”
这是以物易物的老规矩,老汉立刻应了。他喊来几个茶农,很快就采了两大筐鲜叶,绿油油的,带着露水的清香。
“这些够你做两个月的茶了。”老汉把鲜叶捆在她背上,“下次来带着铁锅,我们给你留最好的嫩芽。”
季婉容谢过老汉,背着沉甸甸的鲜叶往回走。山路依旧难走,但她心里踏实,像揣着块暖炉。鲜叶的清香混着汗水的味道,竟有种说不出的好闻。
回到镇上时,己是三天后的清晨。许明远正站在门口搓手,看见她背着茶篓回来,又惊又喜,眼眶都红了。“你可回来了!我以为……我以为……”
“以为我被狼叼走了?”季婉容笑着捶了他一下,把茶篓往地上一放,“你看,够不够?”
许明远看着筐里的鲜叶,绿中透红,新鲜得像刚从树上摘下来的。他突然把她抱住,力道大得像要把她揉进骨血里:“以后不许再这么冒险了,听见没有?”
“知道了。”季婉容靠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的茶香味,突然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那天下午,悦来茶馆的伙计来取货。看着红棉纸包好的栖川红,王老板在单子上盖了章,又多给了十块银元:“这是预付款,下个月的货,可得按时给我。”
许明远把银元倒进木盒,哗啦啦的声响像串歌。季婉容摸着那些沉甸甸的银元,突然想起秋茶刚上市时的窘迫,眼眶一热。
“婉容,”许明远握住她的手,“咱们有钱了。”
“嗯。”她点头,望着窗外渐渐放晴的天,“咱们的栖川红,能活下去了。”
雨停了,夕阳从云缝里钻出来,给“栖川记”的招牌镀了层金。后厨的竹筐空了大半,新收的野茶青在竹匾里泛着光。季婉容知道,这五十块银元不只是钱,是“栖川红”的命,是他们在栖川镇真正站稳脚跟的底气。
而野茶谷的那片茶园,像颗埋在土里的种子,总有一天会发芽、结果,长成属于“栖川记”的参天大树。
傍晚时分,两人坐在门槛上,分饮着一壶新泡的栖川红。茶汤在碗里晃出琥珀色的涟漪,甜香混着松烟的气息,在暮色里漫开来。
“你说,咱们的栖川红,能卖到上海去吗?”季婉容望着远处的山影,眼里闪着光。
许明远呷了口茶,喉间的回甘绵长而温暖:“能。不仅能卖到上海,还能卖到更远的地方去。”他握住她的手,指尖的温度烫得她心头一跳,“就像太奶奶说的,好茶走千里,只要咱们守着良心做,总有一天,全天下的人都能喝到咱们的栖川红。”
暮色渐浓,“栖川记”的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晕透过窗棂,在青石板上投下温暖的影子。远处传来巡夜人的梆子声,笃笃笃,敲在寂静的夜里,也敲在两个年轻人滚烫的心上。他们知道,这只是开始,往后的路还很长,还会有更多的风雨,但只要手里有茶,心里有光,就没有跨不过去的坎。
就像这栖川红,总要经过发酵的煎熬,烘焙的淬炼,才能在滚烫的时光里,泡出最绵长的回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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