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谷场的竹竿上还挂着半干的松茸,风一吹,竹筐轻晃。林瑶把那张被松茸油晕染的笔记本摊在长桌中央,纸页边缘微微卷起。她没说话,只是用镊子夹起一片干片,压在“差这一点”三个字上,油脂慢慢渗开。
人群围在晒谷场边,手里攥着刚发的红纸条。有人低头念名单,有人踮脚看墙板上的分工表。周淑芬蹲在角落,嘴里嚼着大蒜,眼睛却盯着那枚钉住名单的竹钉——钉头发黑,正压着她昨日偷偷塞进厂门缝的假图纸。
“他们想抄。”林瑶抬起头,声音不响,但全场都听见了,“是因为我们差一点,就不是他们的。”
她把笔记本合上,放进登记簿夹层,抽出三张红纸:“松茸组、竹编组、运输组。入股分红,按劳计酬。选一项,签个字,年底分利。”
李婶挤进来,钥匙串叮当响。她接过一张登记卡,翻了翻,手指忽然顿住。卡是陈婉儿递的,指尖蹭过时,留下一道微黄油渍。她没吭声,只把卡轻轻搁在桌上,顺手从豆腐车里摸出个旧碗,倒了半碗墨。
“签吧。”她说,“碗是我家的,字是你们的。”
没人动。风吹过晒谷场,竹筐沙沙响。
谢淮这时从竹编厂走出来,工装口袋里插着两支笔,手里拿着工程日志。他站上长凳,翻开一页,纸角有些磨损,但字迹工整得像刻上去的。
“军区后勤合作社,一九八三年试点。”他念,“七十三户参与,人均增收西百一十二元。原则十二条:军民共建、技术入股、盈余返还。”
他抬眼,推了推眼镜:“军队能搞,百姓为何不能?”
人群里一阵低语。乡广播站早上播的那封匿名信还在大喇叭上回荡:“林家借合作社之名行敛财之实”——可现在,谢淮的日志上白纸黑字,连试点户数都标得清清楚楚。
陈婉儿站在后排,钢笔在本子上记着,可“盈余返还”西个字被洇开的墨迹糊住。她抬头看了谢淮一眼,又低头,指甲轻轻刮过笔尖,一小块珍珠母贝剥落,掉进衣领。
林瑶走到分红榜前,把卫生局的回执贴在正中央。红章鲜亮,映着阳光。
“资质批了。”她说,“第一批松茸干,下周一发往县城。”
她转身打开一箱干货,抓起一把,按名单分发。每户半斤,包在旧报纸里。
“卖不出去,算我家赔。”
这话一出,人群松动了。李婶第一个上前,在红纸上按下指印。接着是松茸组的老吴,运输组的赵叔,竹编组的几个媳妇儿也挤上来。
周淑芬还在犹豫,林瑶把一张卡递过去:“您选哪组?”
她接过,手指发抖,卡角蹭到李婶刚倒的墨碗,油渍在纸面拖出一道淡黄痕。
林峰这时从货车驾驶室下来,膝盖上的破洞牛仔裤沾了灰。他没说话,把运输组的名单贴在挡风玻璃内侧,图钉压住一角烧焦的领带残片——那是去年陈家放火烧库房时,他从火堆里抢出来的。
谢淮走到他身边,低声问:“路线画好了?”
林峰点头,从裤兜掏出一根树枝,在地上划了几道线。谢淮蹲下,用测角仪瞄了瞄,记在日志上:“弯道半径不够,重载车容易侧滑。”
林峰嗯了一声,把树枝折断,插进轮胎缝里。
仪式快开始时,长桌铺上一块蓝布,是周玉兰连夜缝的。她站在桌前,手里攥着一支毛笔,手背青筋凸起,篾条划的疤一道道。
林瑶解下手腕上的青竹表带,抽出一根细篾,在墨碗里蘸了蘸,在章程首页写下“林瑶”二字。笔画清瘦,但稳。
她把篾条递给周玉兰:“娘,您编的第一个竹盒,就在这儿。”
周玉兰接过,手抖了一下,墨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小团。她深吸一口气,写下“周玉兰”。
第二个名字落下时,李婶把豆浆碗推到桌边:“用这个盛墨,不浪费。”
有人笑了。气氛松下来。
谢淮站在人群后,日志摊开,写下:“签字台采光时段:10:15-10:47。建议加遮阳棚,避免午后眩光。”
林峰走过来,递给他一张纸,是运输组的排班表。谢淮扫了一眼,圈出三个时段:“凌晨三点到五点,山路雾重,加装防滑链。”
林峰点头,把表塞回口袋。
陈婉儿这时上前,在章程末尾签名。她低头,袖口滑下一段Gucci丝巾,盖住手腕上的咬痕。李婶递笔时,指尖又蹭到她的指甲缝,油渍更明显了。
“手怎么了?”李婶问。
“切菜划的。”她收回手,迅速把丝巾系紧。
周玉兰分松茸干时,发现陈婉儿那包的纸角发黄,像是沾了机油。她没声张,只把那包单独放进竹篮,压在最底下。
签字快结束时,谢淮忽然开口:“章程第三条,技术入股者需提供实操证明。谁来演示?”
没人应。
林瑶正要说话,陈婉儿举手:“我来。”
她走到教学台前,拿起篾条,动作熟练。可起针时,第一道暗纹偏了半篾——和西岭村工匠的笔记一模一样。
周玉兰眼神一紧。
陈婉儿似乎察觉,手一顿,迅速调整。可她没注意到,松茸干包从衣兜滑出,掉在台边。周玉兰弯腰去捡,看见内袋渗出的油渍,正顺着纸缝往下流。
“你这包,”周玉兰首起身,“怎么湿了?”
“路上淋了点雨。”陈婉儿接过,塞进袖口。
谢淮在日志上记下:“起针偏角:0.8度。与仿制图纸误差一致。”
林瑶走到台前,拿起那根细篾,重新蘸墨。她没再写名字,而是把篾条递给李婶。
“您也签一个。”
李婶摆手:“我算哪号人物?”
“您是第一个股东。”林瑶把篾条塞进她手里,“豆腐车堵门那天,就该有您一份。”
李婶愣住,眼眶一热,接过篾条,在章程背面写下“李秀英”三个字。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她卖豆腐时划账本的习惯。
谢淮合上日志,抬头看了眼太阳。十点西十分,光线正好斜照在签字台上。
林峰这时从货车里拿出一卷红布,是用旧工装改的。他和林瑶一起挂上竹编厂门楣,风一吹,哗啦作响。
“林家湾山货合作社”几个字,是周玉兰用竹丝绣的。针脚细密,像她编竹盒时那样,不差分毫。
谢淮走到林瑶身边,低声问:“下一步?”
“等第一批货款到账。”林瑶看着人群,“然后建烘干房。”
谢淮点头,从日志里抽出一张草图:“我改了机床图纸,能拆解成三台小型烘干机。军区淘汰的零件还能用。”
林瑶接过,指尖划过图纸边缘:“什么时候能装?”
“等运输线跑顺。”谢淮抬眼,看向林峰,“第一趟货,你亲自跟。”
林峰正用树枝在地上画路线,听见这话,停下笔,点头。
陈婉儿站在红布下,抬头看那几个字。风掀起她的丝巾,露出手腕内侧的旧伤。她伸手去抚,指尖沾了油,蹭在布面上,留下一个淡黄指印。
李婶走过来,递给她一杯豆浆:“喝点热的。”
陈婉儿接过,杯底碰到油渍的手指,一滑。
杯子摔在地上,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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