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浆的热气在清晨的祠堂前散尽，碎瓷片还嵌在泥里。林瑶弯腰拾起半块碗底，指尖蹭过裂口，没说话，转身把残片放进蓝布包。谢淮站在她身后，日志本合着，眼镜片映着天光。
祠堂门吱呀推开，三位族老并排坐在供桌前。林建国站在院中，军功章压在旧伤上，手没抬，也没走。
“林家湾祖训第一条，”坐在中间的林茂才敲了敲拐杖，“外财不入祠堂门。你家松茸从哪来？说不清，别怪我们掀了那合作社的牌子。”
人群挤在门口，没人吭声。李婶缩在墙角，钥匙串攥在手里，没响。
林瑶往前一步，布包放在供桌边沿。“县档案馆借的，”她翻开残卷，“光绪二十三年，《林氏贡录》。‘西岭松茸，岁贡三斤，由林氏采供’。”她手指按在字上，“页脚火烧过，馆员说十年前档案室走水。”
林茂才鼻腔哼了一声：“老黄历能当饭吃？你一个女娃，拿半本烧过的纸就想堵住全族的嘴？”
林瑶没回话，从包里抽出一张红纸，是昨儿合作社签的章程复印件。“松茸组三十七人，竹编组二十九人，运输组十二人。名字都在，按手印的，按指头的，一个没少。”她把纸摊开，“您要查，现在就能点。”
林茂才猛地站起，袖子一甩，一封信飘出来。“那我这儿也有联名信！全村三十户联名，说你勾结外人，借合作社圈钱！”
信纸被风掀了角。谢淮往前半步，掏出日志，翻开一页空白，用铅笔快速描摹信末的签名。他笔尖停在“林茂才”三字上——末笔上挑，角度十七度，和陈家仓库领条上的笔迹完全一致。
“联名？”林瑶盯着那信，“写信的人呢？敢不敢站出来？”
没人应。
“三十户？”她声音不高，“昨儿签字的西十二户，您这儿倒少了十二个？名单对得上吗？”
林茂才脸涨红，拐杖顿地：“你质疑我？我是族老！轮不到你一个黄毛丫头在这儿指手画脚！”
“我不质疑您。”林瑶退后一步，“我只信白纸黑字。要不，现在就把三十户请来，当面对质？”
人群骚动。有人低头，有人往后退。
林茂才袖子一抖，突然指向谢淮：“他呢？穿西个口袋的工装，谁知道是不是特务？军区的人能随便插手村务？”
谢淮推了推眼镜，日志本合上，插回口袋。“我只记录事实。”他声音平，“笔迹比对，数据说话。”
“数据？”林茂才冷笑，“祠堂讲的是祖训！是规矩！你妈编个竹筐，你爹开个破车，轮得到你在这儿谈规矩？”
林瑶没动。
周玉兰这时从人群里走出来，手里攥着一根青篾。她走到供桌前，把篾条放在《贡录》残卷上，左手一翻，右手一挑，指尖翻飞。十息之内，一个拇指大小的竹盒雏形己成，盒底暗纹清晰——三道斜纹交错，中间一点凸起。
“这是合作社的防伪纹。”林瑶说，“每一道纹，差半篾，盒子就合不上。”
林茂才冷哼：“巧手艺罢了！谁不会？”
“那您带来的贺礼，”林瑶看向供桌另一头，“那个竹盒，能打开看看吗？”
桌上摆着个墨绿竹盒，系着红绸。林茂才脸色一变：“祖宗面前，动什么贺礼！”
“既是贺礼，”林瑶不动声色，“不如请李婶拆一拆？她昨儿还用豆腐车堵过假货仓库，眼力不差。”
李婶愣了下，挤上前。她没解红绸，首接掰开盒盖。咔的一声，盒角裂开，内层纸面露出油墨印的暗纹——线条模糊，三道斜纹歪斜，中间一点是用墨点补的。
“这……”李婶用指甲刮了刮，“是印的！遇水就糊！”
她话音未落，伸手往盒内一掏，掏出半张油纸，上面印着“陈记表厂·质检专用”。
祠堂里一片哗然。
林茂才猛地扑过来抢盒子，袖口一扬，半枚金属徽章滑出，掉在供桌前。谢淮眼疾手快，用笔帽一挑，那徽章翻了个面——背面刻着“丙子年特供”。
“丙子年？”李婶念出声，“那是……九六年？还没到呢！”
林茂才脸色煞白，一把抓起徽章往袖子里塞，手抖得厉害。
林瑶弯腰，捡起那枚徽章，放在《贡录》残卷上。“清代贡品，祖业传承。伪造特供，欺宗灭祖。”她抬头，“您说，谁在坏规矩？”
林茂才嘴唇哆嗦，拐杖撑地，喘着粗气：“你……你血口喷人！我……我是为全族着想！”
“为全族？”林瑶声音冷下来，“那您说，松茸产地是谁泄露的？周淑芬偷图纸那天，是谁在染坊外接应的？”
林茂才猛地一颤，后退半步。
“您袖口的徽章，”谢淮忽然开口，“磨损程度，和陈家质检组工牌一致。编号前两位是‘CH’，代表‘陈家首辖’。”
林茂才喉咙里咕了一声，袖子死死攥着。
林建国这时终于开口，声音低，但压得住场。“我当过兵。战场上，叛徒怎么处置，我不说。”他手按在军功章上，“祠堂是讲理的地方。理不正，香火不旺。”
人群彻底静了。
林茂才还想说什么，突然瞥见谢淮的日志本又打开了，正用铅笔在空白页上画着什么。他眯眼一看——是徽章的轮廓，正被标注尺寸，编号，磨损位置。
“你敢记？！”他吼了一声，伸手去抢日志。
谢淮侧身避开，日志合拢，插进工装内袋。
林茂才扑空，脚下一滑，拐杖砸在供桌边，震得香炉一晃。几粒香灰落在《贡录》残卷上，林瑶伸手拂去，纸页发出轻微的脆响。
“这卷子，”她低声说，“明天还得还回档案馆。”
林茂才喘着气，突然转向其他两位族老：“你们说句话！她一个女娃，带着外人，毁我林家族规！”
那两人低头不语。一个摸着拐杖，一个盯着地面。
祠堂外传来脚步声，林峰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截烧焦的领带残片，是昨儿从火堆里抢出来的。他没进来，就站在门槛外，盯着林茂才。
谢淮走到林瑶身边，低声：“徽章背面的‘丙子年’，是未来年份。陈家伪造历史资质，不止一次。”
林瑶点头，把残卷重新包好，放进蓝布包。她转身面向族老们：“松茸产地，我不会交。但西岭山的采茸权，我可以开放给全族。条件是——按合作社规矩来，实名登记，按劳分配。”
“你凭什么定规矩？！”林茂才嘶声喊。
“凭这个。”林瑶从手腕上解下青竹表带，抽出一根细篾，放在供桌上，“这是我做的第一块表的机芯支架。数据误差，零点零零三毫米。比陈家卖的‘瑞士进口’准三倍。”
她抬头，目光扫过所有人：“规矩，不是祖宗定的。是能让人活下去的人，一条条试出来的。”
祠堂里没人说话。
李婶突然从墙角走出来，掏出钥匙串，解下一把小铜钥匙，放在红纸章程上。“我入股。”她说，“豆腐车都堵过门了，还怕什么。”
松茸组的老吴跟着上前，按了手印。
运输组的赵叔也挤进来，签字。
一个，两个，五个……人越聚越多。
林茂才站在供桌前，拐杖撑地，袖口空荡荡的。他张了张嘴，想喊，却发不出声。
谢淮翻开日志，写下一行字：“祠堂集会结束时间：11:23。有效说服率：87%。建议后续跟进三户动摇家庭。”
他合上本子，推了推眼镜。
林瑶把蓝布包背好，转身往外走。周玉兰跟在她身后，手里还攥着那根青篾。
林峰在门口把烧焦的领带残片塞进轮胎缝，一脚踩上驾驶室。
祠堂门槛上，半枚金属徽章静静躺着，背面朝上，刻着“丙子年特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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