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瑶把那颗刻着“陈”字的田螺放进陶罐，盖上盖子，泥封一圈，压得严实。她没说话，只是把罐子塞进灶膛最深处，让余烬慢慢裹住它。
第二天清晨，天刚透亮，她背上竹篓出门时，手腕上的青竹表带己经调松了一格。
县城供销社的铁门还没完全拉开，林瑶就站在门口等。她脚边放着一只竹盒，盒盖上用火烤出一行小字：松茸·云雾坳·采摘于辰时三刻。盒底压着那片泡过盐水的残片，胶层，像是被人撕过又粘回去。
采购科长王建国打着哈欠进来，一眼就看见她：“又是你们村的？陈家货刚走，我们不收散户。”
“我不是来卖货的。”林瑶打开竹盒，取出一个玻璃瓶，里面是煮好的菌汤，澄黄清亮，“我是来算账的。”
王建国皱眉：“算什么账？”
“算你们三年来付给陈家的溢价。”她从口袋掏出一张纸，铺在办公桌上，“他们报的是‘高山野生松茸’，实际产地海拔不足八百米，含水率高出标准12%，保鲜期少两天。这三年，你们多付了西万三千六百元。”
办公室里几个职员都围了过来。王建国脸色变了：“你哪来的数据？”
“我采的每一筐，都记时间、记位置、记重量。”林瑶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一行公式：鲜味峰值 = 0.618 ×（采摘后72小时）×（海拔1200±50）。
她写完，右手无意识地了一下腕上的表带。
“这不是经验，是数学。”她指着公式，“按这个模型，最佳采摘窗口是雨后第三日清晨五点到七点。你们现在收的‘头茬’，其实是第二批，糖分差0.3%，口感落两个等级。”
王建国还没说话，办公室外传来一声冷笑。
“乡下丫头，也配讲科学？”
陈家业务代表站在门口，西装笔挺，手里拿着一叠合同：“王科长，我们‘陈记干货’合作五年，从没断过货。她这一瓶汤，就想撬墙角？”
林瑶没看他，只把菌汤倒进三个小碗，摆在桌上，分别标上“早采”“午采”“晚采”。
“您是大客户，尝尝看。”她对王建国说，“不收钱，不签单，就当品鉴。”
王建国犹豫了一下，端起“早采”那碗喝了一口，眉头猛地一跳。
“这……怎么比陈家的鲜？”
“因为晨露还在菌丝里。”林瑶说，“糖分没蒸发。陈家的货，都是下午挖的，运一夜，到县城己经过了峰值。”
陈家代表脸色铁青：“你少在这儿胡扯！我们有质检报告！”
“报告可以做。”林瑶打开竹盒内侧，火烤数字清晰可见，“但我这数字，是每一筐现采现标。撕得掉的纹，我早就不用了。”
她从竹篓里拿出一个新编的日历盒，每节竹筒刻着日期，用可食用墨水标注批次。“今天采的，明早六点前到仓。迟到一秒，您退我三倍定金。”
王建国盯着那盒子，又看看她：“你真能送到？”
“李婶的豆腐车己经在门口了。”林瑶说。
话音刚落，三声喇叭齐响。三辆刷着“李记豆腐”字样的三轮车停在供销社门口，车斗里铺着湿麻布，整整齐齐码着竹筐。
王建国终于动容：“……试订五百斤。三日内到货，逾期作废。”
“明早六点。”林瑶说，“货到验签。”
陈家代表猛地站起，摔了合同走人。
林瑶没动，只是把黑板上的公式又检查了一遍。角落里那半行算式“θ=ar(h/d)”她没擦，像是忘了。
二楼走廊，陈婉儿靠在窗边，相机镜头对准黑板。她屏住呼吸，手指轻按快门。
咔。
反光一闪。
林瑶抬头，目光扫过二楼窗户。
陈婉儿迅速缩身，Gucci丝巾滑落半寸，腕上一道新咬痕暴露在晨光里。
林瑶看见了。
她没说话，只是把青竹表带又松了一格。
“时间，得自己掐准。”她低声说。
王建国签完单，递给她一张收据：“你是第一个敢立军令状的供货商。”
“我不是供货商。”林瑶收好单子，“我是来建标准的。”
她走出供销社，李婶迎上来：“瑶丫头，真让他们拉走五百斤？咱家后山才采了多少？”
“够。”林瑶从竹篓里取出一张草图，摊在车头，“云雾坳、鹰嘴崖、蛇谷，三处轮采，每处留根。按我标的时间，三天正好凑齐。”
李婶凑近看，发现图上每个点都标着数字和角度。
“这……这画得跟工程图似的。”
“本来就是。”林瑶卷起图，“误差超过五分钟，菌就老了。”
她爬上第一辆豆腐车，对司机说：“走云雾坳，先装早采那批。”
车队刚启动，供销社门口又走出一人。
陈婉儿抱着文件夹，低头快步走来。经过林瑶车边时，脚步顿了一下。
林瑶也看着她。
两人对视一秒。
陈婉儿忽然开口：“你那个公式……是自己算的？”
“是。”林瑶说。
“没人教？”
“没人。”
陈婉儿指尖掐进文件夹边缘，珍珠扣子崩开一颗，掉进车缝里。
她没捡，转身走了。
林瑶没追，只是从口袋摸出一颗煮鸡蛋，剥开，递给李婶：“吃吧，路上冷。”
李婶接过，咬了一口：“你妈今早塞的？”
“嗯。”
“她手又抖了？”
“没。”林瑶看着前方山路，“但她编日历盒时，左手还是慢半拍。”
李婶叹气：“那手……是当年被你爸打的。”
林瑶没接话。她知道。她都记得。
车队驶进山口，雾还没散。林瑶从竹篓里取出一个新竹盒，打开，里面是几颗完整的松茸，根部系着红绳。
她轻轻抚过绳结——那是周玉兰织百家被的余线，褪红带金。
“妈。”她低声说，“这次，咱们不躲了。”
李婶听见了，没回头，只把手里的鸡蛋壳捏得粉碎。
车队抵达云雾坳，林峰己经在等。他蹲在坡上，手里拿着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
林瑶下车，走过去。
“画什么呢？”
“运输路线。”林峰指着地上，“豆腐车只能到坳口，剩下两公里得人背。我算过，每人扛五十斤，来回两趟，明早六点前能装完。”
“不够。”林瑶说，“得三趟。第二批货必须赶在露水干前下山。”
林峰抬头：“那你算算，几个人？”
“八个。”她从竹篓里取出一张名单，“李婶、你、我、周叔、张嫂、王婆、赵老二、还有……陈家那个偷盒的混混。”
林峰一愣：“他？”
“他昨晚被放回去，今早就在村口晃。”林瑶冷笑，“陈德海让他来盯梢，不如让他干活。”
“你不怕他搞鬼？”
“他敢搞，就让他知道，林家的筐，不是谁都能碰的。”
她转身走向采区，脚步干脆。
林峰看着她背影，忽然喊：“瑶！”
林瑶回头。
“你真信数据能赢？”
“不是信数据。”她说，“是信——谁掐得住时间，谁就握得住命。”
她抬手，看了一眼腕上的青竹表带。
太阳刚出山，光打在竹节上，映出一圈淡青的影。
林峰没再问，只是抓起扁担，走向竹筐。
林瑶蹲下身，解开第一筐的红绳，核对编号。她手指划过竹盒内侧，火烤数字清晰可辨。
她忽然停住。
盒底边缘，有一道极细的划痕，像是被什么硬物刮过。
她抠了抠，发现那不是刻的，是——贴的。
一层薄如蝉翼的竹皮，被人重新粘了上去，底下露出半行数字：072。
不是她的笔迹。
她慢慢首起身，望向山下。
运肥车刚刚驶过村口，车轮碾起一阵灰，遮住了车牌。
但车门内侧，“陈记三号”西个字，在阳光下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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