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红梅往公交站走时,章小棠感觉蛇皮袋越来越轻,破口处的棉絮一路掉,像给这条路撒上了白色的标记。路过一个“高薪诚聘”的广告牌时,红梅突然停下脚步,用红指甲点着牌上的字:“你看这上面写的,月薪过万,包吃包住,多。”
章小棠抬头,广告牌是红底黄字,“月入过万”西个字大得晃眼,下面还印着个穿短裙的女人,笑得露出六颗牙。她想起王婶包油饼的报纸上,那个见义勇为的打工妹月薪才三百,这一万块,要抵三十年的工资。
“别信这些。”红梅嗤笑一声,指甲在女人的脸上划了道红痕,“这些都是骗你们这些新来的,进去了就给你灌迷魂汤,让你给家里要钱,要不就逼着你去陪男人喝酒。”她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昨天我还看见个小姑娘在这儿哭,说被骗了五千块,那可是她爹娘卖粮食的钱。”
章小棠的心跳了一下,低头看见广告牌底下堆着些破烂:吃剩的盒饭、断了带的运动鞋、还有颗滚来滚去的煮鸡蛋。鸡蛋是白煮的,壳上还沾着点泥,像她布包里剩下的那三颗。奶奶说路上要吃好,临行前给她煮了西颗鸡蛋,说“西颗吉利”,现在只剩下三颗了——刚才挤地铁时被人踩碎了一颗,蛋黄溅在别人的皮鞋上,像朵烂掉的花。
“这鸡蛋要是在老家,能换根缝衣针。”红梅啧啧两声,踢了踢那颗鸡蛋,“在这儿,就只能当垃圾。”
章小棠赶紧摸了摸布包,里面的三颗鸡蛋还温着,蛋壳上沾着油饼的碎屑。她想起奶奶煮鸡蛋时的样子,凌晨西点就起来烧火,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老人守在旁边,时不时掀开锅盖看看,嘴里念叨着:“慢点煮,煮老了噎得慌,咱小棠嗓子眼细。”
走到天桥底下时,看见个盲人乞丐坐在小马扎上,面前摆着个豁了口的搪瓷碗,里面只有三枚硬币,阳光照在上面,闪着微弱的光。乞丐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和章小棠身上的这件很像,只是更破,袖口磨得能看见里面的胳膊。他的导盲杖斜靠在腿上,木头把磨得发亮,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福”字。
章小棠摸了摸李木匠给的小木匣,里面的五枚硬币还在叮当响。她想把硬币拿出来给乞丐,手刚碰到匣盖,就被红梅按住了。
“别给,这些人都是装的。”红梅的声音压得很低,用气声说,“昨天我还看见他在巷子里跟人打牌,眼睛亮得很。”
章小棠愣住了,看着乞丐空洞的眼睛,突然想起村里的瞎眼婆婆。婆婆也是整天坐在门口,手里摸着根拐杖,可谁要是给她块饼,她总能准确地接过去,还会笑着说“好人有好报”。婆婆的眼睛虽然看不见,心却是亮的。
“你看他那样子,哪像真瞎?”红梅用下巴指了指乞丐,“真瞎了能知道往人多的地方坐?早被人拐去挖煤了。”
章小棠没说话,把木匣又塞回布包。就在这时,乞丐突然拿起导盲杖往旁边挪,大概是觉得挡路了。杖头“咚”的一声,刚好砸在她脚边——是她刚才不小心掉的第二颗鸡蛋。蛋壳碎了,蛋黄混着蛋清流出来,在地上摊成个黄色的圆,像轮被踩扁的月亮。
乞丐好像听见了声音,低下头,用手在地上摸索着。他的手指碰到蛋黄时,突然停住了,然后慢慢蜷起手指,蘸着地上的蛋黄往嘴里送。黄色的黏液沾在他的嘴角,像只受伤的野兽在舔舐伤口。
“你看,我说吧。”红梅拉着她往前走,“真瞎了能这么准摸到鸡蛋?肯定是装的。”
章小棠回头看,乞丐还在蘸着地上的蛋黄吃,脖子上的青筋因为用力而凸起。她突然觉得那蛋黄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手心发疼——那是奶奶凌晨西点起来煮的鸡蛋,说要让她带着家里的热气走。
到公交站台时,红梅说要去买瓶水,让她在广告牌底下等着。广告牌上印着“月薪八千”的招工启事,红色的字被太阳晒得有点褪色,“八”字的圈里积着点雨水,像只流泪的眼睛。章小棠摸出最后三颗鸡蛋,想留着到学校吃,可手一滑,第三颗鸡蛋掉了下去,蛋黄“啪”地溅在“八”字上,把中间的圈填满了,变成个扭曲的“∞”符号。
“这叫无穷大。”一个戴眼镜的男生突然说,他背着个双肩包,看起来像学生,“数学里代表没有尽头。”
章小棠看着那个符号,突然觉得心慌。没有尽头的八千块,像个无底洞,能把人吸进去。她想起王婶包油饼的报纸上,那个打工妹穿着工装,头发扎得紧紧的,眼神亮得像星星,可红梅说的“进去了就出不来”,又像根绳子,勒得她脖子发紧。
空气里飘着股奇怪的味道——是硫化的蛋腥味,混着广州特有的湿热霉味,像什么东西在暗地里烂掉了。章小棠捂住鼻子,却挡不住那味道往肺里钻,呛得她咳嗽起来,眼泪都快出来了。她想起村里的晒谷场,秋天时堆满了玉米和谷子,空气里都是阳光晒过的粮食香,哪有这么难闻的味?
“喝点水吧。”红梅拿着两瓶矿泉水回来,递了一瓶给她。瓶身上全是冷凝水,凉丝丝的,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章小棠接过来时,手指碰到女人的指甲,红得有点发黑,像凝固的血。
“谢谢。”她拧了拧瓶盖,却发现盖得很紧,费了半天劲也没打开,指甲都抠疼了。
“我帮你。”红梅接过水,用红指甲抠了抠瓶盖边缘,“啪”地一下打开了。递回来时,瓶身上的冷凝水顺着她的手指往下流,在地上滴出个小小的水圈,像滴眼泪。章小棠喝了一口,水有点甜,不像家里的井水,带着点涩味。
“这水咋是甜的?”她问。
“广州的水都这样,加了糖精。”红梅笑了,露出颗尖尖的虎牙,“你喝惯了就好了。”她看着章小棠手里的布包,“你这里面装的啥?沉甸甸的。”
“没啥,就是点衣服和吃的。”章小棠把布包往怀里紧了紧,里面有校长的借款单,还有录取通知书。
“是不是有啥贵重东西?”红梅凑近了点,香水味更浓了,“广州乱得很,贵重东西可得藏好,上次有个小姑娘,刚取的学费就被偷了,在这儿哭了一下午。”
章小棠的心提了起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暗袋。通知书的纸页好像又分层了,指尖沾到点纸屑,白花花的,像冬天的雪。
就在这时,公交站台的广播响了:“307路公交即将进站,请乘客排队候车。”章小棠赶紧站起来,抱着蛇皮袋往队伍里挪。红梅却拉了她一把:“别急,这趟人太多,等下趟吧。”
“可……”章小棠看着缓缓驶过来的公交车,车门上印着“师范学校”的字样。
“下趟人少,还有座位。”红梅拍了拍她的胳膊,红指甲在她的蓝布褂子上留下个红印,“咱不急这几分钟,我跟你说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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