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小棠被红梅拉着，站在广告牌的阴影里。307路公交缓缓驶走，车窗外有人朝她这边看，眼神里带着点疑惑，像在问“你咋不上车”。章小棠的心有点慌，想挣开红梅的手，可女人的指甲掐得很紧，像钳子。
“你知道当老师一个月挣多少钱不？”红梅突然问，眼睛瞟着她怀里的布包，像是在掂量里面有多少东西。
“校长说……说刚开始是三百。”章小棠的声音有点发颤，她其实也不知道具体数字，校长只说“饿不着”。
“三百？”红梅笑了，声音尖得像指甲刮玻璃，“在广州，三百块连房租都不够！你知道这地方租个单间多少钱不？最少五百！”她指了指远处的高楼，“你看那楼，顶层的房子一晚上就要一千块，够你当老师三个月的工资。”
章小棠愣住了，她从来没想过房租的事。校长说学校有宿舍，不用花钱，她以为只要带够学费和吃饭的钱就行。
“我认识个地方，招服务员，包吃包住，一个月能挣两千。”红梅用红指甲在“月薪八千”的广告牌上划着，指甲尖的红漆掉了点，露出底下的白茬，“比当老师强多了，干得好还能涨工资，不出两年就能给家里盖新房。”
章小棠想起奶奶的腿疼，医生说要吃城里的特效药才能好，一瓶就要一百多。她攥着矿泉水瓶，冰凉的水顺着指缝往下流，滴在地上，和刚才的蛋渍混在一起，像摊化了的泪。
“我……我是来读书的。”她咬着嘴唇说，牙齿把嘴唇咬得发白。
“读书啥时候不能读？”红梅的手搭到她肩上，这次小指没翘，首接按在了她的布褂子上，“你奶奶年纪大了，等得起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连给她抓药的钱都没有，读再多书有啥用？”
这句话像根针，扎在章小棠心上。她想起奶奶后颈的淤青，想起老人夜里的咳嗽声，眼泪突然涌了上来，模糊了眼前的广告牌——“月薪八千”的“八”字像个张开的嘴，在嘲笑她的天真。
“那地方就在前面的‘香榭丽舍’，离这儿不远。”红梅的声音放软了，带着点哄小孩的调子，“是个大酒店，可气派了，里面的服务员都穿旗袍，比老师的中山装好看多了。”她凑近了点，呼吸里的玫瑰香精味钻进章小棠的鼻孔，“我带你去看看，要是不喜欢，咱再去学校，行不？就看一眼。”
章小棠的心里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说“不能去，校长说不能跟陌生人走”，另一个说“去看看咋了？万一真能挣钱给奶奶治病呢。”
章小棠攥着那半瓶矿泉水，指节因为用力泛出青白。瓶身的冷凝水顺着指缝往下淌，在手腕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凉得像奶奶贴在额头的退烧毛巾。红指甲女人还在旁边絮叨，喷在她脸上的香水味混着汗味，让她想起家里夏天馊掉的米汤。
“妹妹你看，”女人把一张塑封卡片往她眼前凑，指甲上的红漆掉了一小块，露出底下泛黄的甲床，“这是我们场子的照片，亮堂不？空调全天开着，比你在这出站口蒸桑拿强多了。”
章小棠的视线越过卡片，落在女人身后川流不息的人潮上。有人拖着比人还高的行李箱，轮子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有人举着写着名字的纸牌，脖子伸得像池塘里的鹅；还有穿制服的保安吹着哨子，把插队的人往队伍里搡。这地方太吵了，吵得她耳朵里嗡嗡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飞。
“不去……”她把矿泉水瓶往身后藏了藏，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我要去找我表叔。”
“找表叔？”女人嗤笑一声，用涂红指甲的手指点了点卡片上的“月薪八千”，“你表叔能给你八千块一个月？妹妹我跟你说，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山花堕》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现在大学生毕业都找不着这价。你奶奶看病要多少钱？光靠你表叔那点死工资，怕是得等花儿都谢了。”
这话像根针，精准地扎在章小棠最软的地方。她下意识摸了摸牛仔裤口袋，里面揣着奶奶塞给她的皱巴巴的五十块钱，边角都磨得发毛了。来广州前，她在县医院偷听到医生跟奶奶说，要想根治那咳嗽，至少得准备三万块。三万块啊，她家一年卖玉米卖花生，也攒不下这么多。
心里那个小人又开始吵了。穿花布衫的那个叉着腰喊：“校长在毕业典礼上说的啥忘了？‘陌生人的糖不能吃，陌生人的车不能上’，这女人就是陌生人！”另一个穿补丁褂子的蹲在地上哭：“可奶奶咳得首不起腰的时候，你没看见吗？她夜里疼得哼哼，你没听见吗？八千块啊，够给奶奶买多少药了。”
“你看这孩子，脸都白了。”红指甲女人突然放软了声音，伸手想去碰她的胳膊，快碰到时又像被烫到似的缩回去，改用手背轻轻碰了碰她的袖子，“妹妹我跟你实说，我老家也是你们那片的，跟你奶奶差不多年纪的人，现在还在田里刨食呢。你要是能挣着钱，让你奶奶也享几天福，不比啥都强？”
章小棠的眼泪突然就涌了上来。她想起临走前，奶奶在灶台前佝偻着背，给她煮鸡蛋。柴火噼啪地响，奶奶的咳嗽声混在里面，一声比一声沉。“小棠啊，到了广州别省着，”奶奶把鸡蛋塞进她兜里，手上的老茧蹭得她下巴生疼，“要是表叔家不好住，就回来，咱家里有地，饿不着。”
“我……我得先找到表叔。”她抹了把眼泪，声音带着哭腔。蛇皮袋的裂口又大了些，露出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蓝布衫。那是奶奶给她做的，针脚密得像鱼鳞。
红指甲女人叹了口气，从包里掏出个小本子，撕了张纸下来：“行，你去找表叔。这是我的电话，要是找不着，或者表叔那边不好弄，你打这个号找我。”她写号码的时候，章小棠看见她手腕上有个青黑色的印记，像朵没开的花。
“不用了……”章小棠往后退了半步，脚底下不知踩着什么，黏糊糊的。
“拿着吧，万一呢？”女人把纸条塞进她手里，指尖冰凉，“妹妹，人这辈子，有时候就得赌一把。你奶奶等不起，你也耗不起。”
纸条被塞进牛仔裤口袋，贴着那半瓶矿泉水。章小棠觉得那纸条像块烙铁，烫得她大腿发麻。她抬起头，想再说句“谢谢”，却发现女人己经转身钻进了人群，红指甲在攒动的人头里闪了一下，就不见了。
出站口的广播又响了，说下一班列车即将到站。人群像被惊动的蚁群，开始往前涌。章小棠被夹在中间，不由自主地往前挪。蛇皮袋的带子勒得她肩膀生疼，里面的鸡蛋不知碎了没有。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纸条，又摸了摸藏在贴身衣服里的录取通知书，指尖碰到纸页上凹凸的校名，突然想起校长在操场上升旗时说的话：“走出大山是为了看世界，但别忘了，世界上有光明，也有阴影。”
阴影是什么样的？她现在好像有点知道了。就像这出站口的灯光，白得晃眼，却照不亮每个人心里的角落。
她深吸了口气，往指示牌的方向挤。指示牌上写着“出租车等候区”，表叔说会在那里举着写她名字的牌子。可她挤了半天，也没看见举牌子的人。周围的人都行色匆匆，没人注意到这个背着蛇皮袋的小姑娘，更没人知道她口袋里揣着一张可能改变命运的纸条，和一个快要被现实压垮的梦想。
口袋里的矿泉水瓶还在滴水，顺着裤腿往下流，在地上积成小小的一摊。章小棠低头看着那摊水，水里映出她模糊的影子，像个迷路的小兽。她不知道，那摊水很快就会被来往的皮鞋踩干，就像她心里那些刚刚冒头的犹豫，很快也会被更汹涌的现实冲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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