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小棠攥着那半瓶矿泉水站在公交站台，指尖的凉意顺着血管往西肢蔓延，像喝了口井拔凉水。瓶身的冷凝水越聚越多，顺着凹陷的纹路往下淌，在她手心里积成小小的水洼。她无意识地转着瓶子，忽然发现那些水珠在阳光下洇出了奇怪的形状——正面看时，水珠顺着瓶身的弧度聚成两道弯弯的弧线，像咧开的嘴角，配着中间一点凸起的水渍，活脱脱一张笑着的脸。
“这水咋还会笑？”她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把瓶子转了个45度。弧线瞬间变了形，两道弯弧往中间收了收，尖尖的，像两片噘起的嘴唇，仿佛要凑过来吻什么。章小棠赶紧把瓶子倒过来，这次更吓了一跳——水珠顺着瓶底往下滑，在瓶身聚成两道下垂的线，像挂着的眼泪，连带着中间那点水渍，活像张哭丧的脸。
“邪门了。”她嘟囔着，手指摸到瓶盖边缘，突然觉出不对劲。瓶盖的锯齿状纹路磨得厉害，有些地方甚至秃了角，摸起来喇喇的，像被人反复拧开又拧紧过。她想起红梅刚才开瓶盖时的样子，用红指甲抠了半天，“啪”地一声才打开，当时只当是自己力气小，现在想来，那声脆响更像刻意做出来的动静。
“妹妹，发啥愣呢？”红梅不知啥时候又凑了过来，手里拿着包纸巾，抽出一张往她手背上擦，“看你手湿的，别着凉了。”她的指甲划过瓶身，故意在那道“哭脸”水渍上蹭了蹭，“这破瓶子，扔了算了，回头姐给你买瓶新的。”
章小棠猛地把瓶子往身后藏，手背撞在蛇皮袋的破口上，被里面的腌菜坛子硌得生疼。“不用，我自己有。”她的声音发紧，指尖再次触到瓶盖的磨损处，突然想起校长说过的“防人之心”——去年村里有户人家的姑娘，就是被人用掺了东西的水迷晕，卖到了外地，至今没找回来。
“你这孩子，咋这么见外？”红梅的笑有点僵，往她身边凑了凑，香水味混着汗味扑过来，“咱不是老乡吗？我还能害你不成？”她伸手想去夺瓶子，“这水怕是不新鲜了，喝了要拉肚子的。”
“真不用。”章小棠往后退了半步，后腰撞到广告牌的铁架子，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激灵。她低头看了眼瓶子，倒着的“哭脸”还在，水珠顺着瓶身往下滴，在地上砸出小小的坑，像谁在无声地落泪。
就在这时，307路公交的影子出现在街角，车头的“师范学校”西个字越来越清晰。章小棠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拎起蛇皮袋就往站台边缘跑。红梅在身后喊：“哎，你等等！那学校有啥好的？”她没回头，只听见身后传来“啧”的一声，像被人啐了口唾沫。
挤上公交时，矿泉水瓶被夹在胳膊肘和蛇皮袋中间，瓶身的冷凝水蹭了她一袖子。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把瓶子放在腿上，借着窗外的光仔细看。瓶盖的磨损处确实不对劲，有些锯齿被磨得平平整整，明显是人为反复拧动的痕迹。她想起刚才喝的那口，水确实有点怪，甜得发腻，咽下去之后嗓子眼里总留着点黏糊糊的东西，像卡了口痰。
“小姑娘，给让座不？”一个拎着菜篮子的大妈站在旁边，用胳膊肘怼了怼她的肩膀。章小棠赶紧站起来，大妈一屁股坐下，菜篮子往地上一墩，里面的西红柿滚出来一个，刚好撞在矿泉水瓶上。瓶子晃了晃，“哭脸”水渍被震得散开，重新聚成模糊的一团。
“谢了啊。”大妈扯着嗓子说，唾沫星子溅到她手背上，“看你这打扮，从乡下上来的？”
“嗯，来读书的。”章小棠扶着扶手，蛇皮袋的破口蹭着大妈的菜篮子，棉絮粘在一棵青菜上，像朵白色的花。
“读书好啊，不像我们家那小子，初中没毕业就混社会，现在天天泡在‘香榭丽舍’那种地方，挣的钱来路不明。”大妈叹了口气，用指甲抠着篮子上的泥，“那地方邪乎得很，门口摆着个关公像，胳膊都让人给涂鸦成打针的了，想想都吓人。”
章小棠的心猛地一跳。“香榭丽舍”？这不就是红梅说的那个夜总会？她攥紧了矿泉水瓶，瓶身的冷凝水己经干了大半，只剩下淡淡的水痕，像张被擦花的脸。
“大妈，那地方……真能挣着钱？”她忍不住问，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挣钱？挣的是卖命钱！”大妈往地上啐了口，“前阵子有个姑娘从楼上跳下来，腿都摔断了，听说就是被逼着陪酒，不乐意就被下药了。那关公像前天天天有人烧纸，说是替那姑娘求个全尸。”她压低声音，“我跟你说，那地方的招聘海报都贴着关公像后头，画着穿短裙的姑娘，眼睛描得跟狐狸似的，谁去谁倒霉。”
章小棠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像被泼了桶冰水。她想起红梅塞给她的那张纸条，现在还揣在牛仔裤口袋里，边角硌着大腿，像块带刺的石头。她摸了摸胸口的暗袋，录取通知书的纸页硬邦邦的，那片晕染的“思想品德”灰得发黑，像被刚才的冷汗浸过。
公交报站的声音响了：“下一站，关公巷。”章小棠往窗外看，巷子口果然立着个石台子，上面摆着尊关公像，红漆斑驳，离远了看像团烧糊的肉。车到站时她没动，可心里却像有只手在拽她，让她下去看看那尊被涂鸦的神像。
“姑娘，你不下？”大妈拎着菜篮子站起来，“这站离师范学校还有三站地呢。”
章小棠摇摇头，手指把矿泉水瓶攥得更紧了。瓶盖的磨损处硌着掌心，像在提醒她刚才有多险。车重新启动时，她看见关公像旁边站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正朝公交的方向望，红指甲在阳光下闪了一下，像颗滴落的血珠。
她把那半瓶矿泉水从车窗扔了出去。瓶子在空中划过道弧线，“咚”地砸在路边的垃圾桶旁，滚了几圈，最后停在一滩积水里。章小棠看着水面倒映出的瓶身，这次没再看出笑脸或哭脸，只看见个模糊的影子，像自己此刻七上八下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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