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在师范学校站停下时，天己经擦黑了。章小棠拎着蛇皮袋往校门走，路上的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拖在地上的尾巴。路过一个街角公园时，她突然听见一阵“哗啦啦”的响，转头看见个醉汉正对着墙根撒尿，尿柱溅在一尊石雕像上。
那是尊关公像。
章小棠的脚步顿住了。关公像比村里庙里的那尊小得多，也破得多，红漆掉了大半，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石头。最吓人的是他手里的青龙偃月刀——刀身被人用白漆涂成了注射器的样子，针头朝上，尖得像要扎进天里，刀把上还缠着几圈红色的电线，像沾着血。
“妈的，还关公呢，连老子的债都讨不回来！”醉汉对着神像啐了口唾沫，转身踉踉跄跄地走了，嘴里还嘟囔着，“欠老子的钱不还，早晚让你跟这神像似的，被人泼油漆！”
章小棠走近了些，才看清神像的红脸被人用黑漆喷了字——“欠债还钱”，西个大字歪歪扭扭的，把关公的眉眼都糊住了，像张被人打肿的脸。神龛底下堆着些破烂，空可乐瓶滚得满地都是，还有个用过的安全套，被风刮得贴在神像的靴子上，像块恶心的膏药。
她想起村里的关公庙，每次逢年过节，奶奶都会带着她去烧香，神龛上摆着整只的烧鸡和刚蒸的馒头，香炉里的香灰堆得像座小山。庙里的老和尚总说：“关公爷管着忠义，敬着他，做人就不会走歪路。”可眼前这尊神像，被糟践成这样，哪还有半分“忠义”的样子？
“小姑娘，看啥呢？”一个扫地的大爷推着车过来，扫帚“呼”地一下扫过神龛底下的空瓶子，“这破神像，早该拆了，留着净碍眼。”
“为啥没人管呢？”章小棠指着那“注射器”刀，“这样不是对神明不敬吗？”
“不敬？”大爷笑了，露出没牙的牙床，“这附近的‘香榭丽舍’，天天有人在里头赌钱、卖身，关公爷要是真有灵，早显灵收了他们了。”他往神像后头指了指，“你看那墙，海报都贴到神龛上了。”
章小棠绕到神像后头，果然看见张被风吹得卷了边的海报。上面印着个穿露背裙的女人，手里端着酒杯，背景是金碧辉煌的大厅，底下写着“香榭丽舍招聘服务生，月薪过万，男女不限”。海报的一角被钉子钉在神像的披风上，像块难看的补丁。
“这地方……真有那么挣钱？”她想起红梅说的话，心里又开始发慌。
“挣钱？是挣命！”大爷往地上吐了口痰，“前阵子有个小姑娘，才十六，在里头被灌了药，跳窗户跑的时候摔断了腿，现在还躺医院呢。她爹妈来闹，被里头的人打了一顿，扔到街上了。”他用扫帚杆指着那尊神像，“你以为这关公像为啥被涂成这样？就是那小姑娘的爹干的，说关公爷不保佑好人，净护着那帮畜生。”
章小棠的手开始发抖，摸了摸牛仔裤口袋里的纸条，那纸己经被汗浸湿了，边缘发脆，像一碰就会碎。她想起刚才扔在路边的矿泉水瓶，想起瓶身那三张变来变去的脸，突然明白过来——笑脸是诱饵，嘴唇是陷阱，哭脸才是真相。
就在这时，一辆出租车“嗖”地从旁边驶过，带起的风把那张招聘海报吹得猎猎作响，一角从神像上挣脱下来，飘飘悠悠地落在章小棠脚边。海报上女人的脸正对着她，笑得妖里妖气的，眼睛像淬了毒的针。
“别看了，赶紧走吧。”大爷推着车往前走，“这地方邪性，天黑了更不敢待。”
章小棠捡起那张海报，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纸团撞击铁皮的声音闷闷的，像声叹息。她最后看了眼那尊关公像，月光刚好照在“欠债还钱”的黑漆上，泛着冷光，像块凝固的血。神像的眼睛被漆糊住了，可她总觉得，那双看不见的眼睛正盯着自己，带着点悲悯，又带着点无奈。
往学校走的路上，章小棠摸了摸胸口的暗袋。录取通知书的纸页被汗水浸得更软了，那片晕染的“思想品德”灰得像团雾，把“思想”和“品德”糊成了一团。她突然想起校长说的“品是三个口，经得起别人说；德是俩人一心，对得起自个儿，也对得起旁人”。在这个连关公像都被糟践的地方，“品德”两个字，是不是也像这神像一样，早就被人忘到脑后了？
校门就在前面了，门口的路灯亮得像太阳。章小棠深吸了口气，把蛇皮袋往肩上紧了紧。破口处的棉絮又掉了些，沾在她的蓝布褂子上，像撒了把星星。她知道，往后的路肯定不好走，就像这尊被涂鸦的关公像，要在泥里水里滚，要被人指着鼻子骂，可只要胸口这张纸还在，只要“思想品德”这西个字还在心里，她就不能走歪路。
夜风里飘来股槐花香，淡淡的，像村里老槐树的味道。章小棠抬头看了看天，广州的星星很少，远不如山里的亮，可她知道，奶奶此刻肯定正坐在槐树下，望着南方，替她数着天上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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