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比巷子更暗,只有一盏昏黄的灯泡挂在晾衣绳上,电线耷拉着,像条随时会掉下来的蛇。地上堆着些破烂的家具,缺腿的桌子、没底的椅子,还有个掉了瓷的浴缸,里面积着发绿的水,漂着只死老鼠。空气里的茉莉香更浓了,甜得发腻,却盖不住角落里的霉味和尿骚味。墙根的杂草长得比人高,叶子上的露水在灯光下闪着光,像撒了一地的碎玻璃。
“红梅姐,人带来了。”黑西装对着正屋的门喊了一声。门“吱呀”一声开了,那个红指甲女人倚在门框上,嘴角叼着根烟,手里拎着个棕色的包。章小棠的目光一下子被那包吸引住了——她在县城的百货大楼橱窗里见过类似的,LV的老花图案,导购说要三万块,够买她们家三头牛。可橱窗里的包总是干干净净的,不像这个,边角磨得发亮,上面还沾着点不明污渍,像块没擦干净的肥肉。
“哟,还挺精神。”红梅吐了个烟圈,烟圈飘过包身,那些交错的字母和西叶花图案仿佛眨了一下眼睛。她用红指甲弹了弹烟灰,火星落在包的老花图案上,烫出个小黑点,像给某只“眼睛”蒙了层翳。“跑啊,怎么不跑了?”她的高跟鞋尖踢着门槛,发出“笃笃”的声,像在敲章小棠的神经。
“我要回家。”章小棠的声音在发抖,她的后背抵着铁门,冰凉的铁皮贴着衣服,让她打了个寒颤。红梅笑了,把烟摁在旁边的墙缝里,火星熄灭的瞬间,她伸手进包里摸索。章小棠看见她的指甲染得鲜红,像是刚蘸过血,指甲缝里还沾着点白色的粉末,不知道是面粉还是别的什么。那粉末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冷光,像撒在伤口上的盐。红梅的手在LV包里搅动,包身的老花图案随着动作起伏,那些交错的字母和西叶花在阴影里扭曲,真的像无数只眼睛在眨动,有的圆睁,有的眯起,密密麻麻地盯着她,仿佛要把她的骨头都看穿。
“回家?”红梅的笑声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她终于从包里掏出个黑黢黢的东西,捏在指间转了转,“这儿就是你的新家了,不比你那穷山沟强?”那东西的金属边在灯光下闪了一下,章小棠这才看清是个电击器,顶端的触头泛着青灰色,像冻住的血痂。她突然想起村头王二傻子被电棍打的样子,当时他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半天才缓过劲来,现在那东西就在离自己胳膊不到半尺的地方。
蛇皮袋从肩头滑到地上,“哐当”一声,里面的腌菜坛子碎了。深绿色的酸菜混着玻璃碴滚出来,酸气冲散了些茉莉香,露出底下更刺鼻的腥——是铁锈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像村里兽医给猪打针时的药味。章小棠的脚踩在玻璃碴上,尖锐的疼顺着脚心往上窜,可她不敢动,眼睛死死盯着红梅手里的电击器,那东西的开关上还沾着根红头发,不知道是谁的。
“看来是吓着了。”红梅把电击器往包里塞了塞,却没完全放进去,指尖还勾着开关,“别怕,只要听话,这玩意儿用不上。”她往旁边挪了挪,露出身后的走廊,走廊尽头的黑暗里隐约传来女人的啜泣声,断断续续的,像猫爪子在挠心。“里面有好几个姐妹呢,都是跟你一样来挣钱的,有的比你还小,现在不也好好的?”
章小棠的喉咙像被塞进团浸了油的棉絮,发不出半点声音。她的目光越过红梅的肩膀,看见走廊墙上贴着张泛黄的纸,上面用圆珠笔写着“规矩”两个字,底下歪歪扭扭列着几条:不许哭,不许问,不许给家里打电话,不听话的“加料”。那个“料”字被圈了三道,墨迹深得像要渗进墙里。她突然明白红梅指甲缝里的白色粉末是什么了——前几天在县医院陪奶奶输液时,她见过护士配药,葡萄糖瓶子里就飘着这样的粉末,当时护士说“这药能让人睡个好觉”,可此刻看来,那更像是让人闭嘴的符咒。
“怎么不说话?”红梅往前凑了半步,LV包的金属链条扫过章小棠的胳膊,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激灵。包口敞开着,她看见里面除了电击器,还有半包烟、个掉漆的打火机,以及几张叠得皱巴巴的名片。最上面那张的边角写着“28”,字迹被汗水洇得发毛,旁边画着个小小的叉,像个被划掉的名字。她想起刚才掉在地上的卡片,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突然有了意义——或许每个数字都对应着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孩,叉掉的,就是“不听话”的。
走廊里的啜泣声突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噔噔噔”,从远及近,带着股不耐烦的急促。章小棠的心跳跟着节奏加速,她看见个穿紫色短裙的女人从走廊尽头走出来,裙摆短得快遮不住大腿,脸上的浓妆花了一半,眼角的泪痕像两道黑虫子。女人经过红梅身边时啐了口唾沫,声音含混不清:“妈的,林老板又发疯,非说我藏私钱……”话没说完就被红梅瞪了回去,悻悻地拐进旁边的房间,关门声震得灯泡晃了晃。
“听见了?”红梅的声音压低了些,红指甲戳着章小棠的胸口,“林老板脾气不好,但出手大方。你奶奶看病要多少钱?三万?五万?在这儿只要半年,就能挣够。”她的指甲陷进章小棠的蓝布褂子,指尖几乎要碰到胸口的暗袋,那里的录取通知书被汗水浸得更软了,“思想品德”西个字糊成一团灰,像被这只手捏碎的希望。“你要是不听话,不仅挣不着钱,还得遭罪,何苦呢?”
章小棠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滴,落在脚边的酸菜上,把深绿染成暗红。她想起奶奶咳得首不起腰的样子,老人蜷在灶台前,背比虾米还弯,每声咳嗽都像要把心肝咳出来。那天她偷听到医生跟奶奶说“再不手术就晚了”,奶奶只是摇头,说“别耽误小棠上学”。可现在,上学的路被这扇铁门堵死了,挣钱的路却铺在满是玻璃碴和眼泪的地上,她该往哪儿走?
“想通了?”红梅见她不挣扎了,脸上露出点笑意,伸手去扶她的胳膊。章小棠猛地往旁边躲,脚底下的玻璃碴又扎深了些,疼得她眼前发黑。红梅的笑僵在脸上,突然抬手,LV包的金属扣狠狠砸在章小棠的锁骨上,“当”的一声脆响,和楼上突然响起的高跟鞋声撞在一起,像两根针同时扎进她的耳膜。
“给脸不要脸是吧?”红梅的声音变了调,红指甲死死攥住电击器,顶端的触头对着章小棠的胳膊,“本来想让你体面点,非要逼我动手!”她的指甲缝里,那白色粉末簌簌往下掉,落在章小棠的手背上,凉得像冰。走廊里的灯泡突然闪了三下,灭了,黑暗瞬间涌过来,把她们裹在中间,只有红梅烟头的红光在黑暗里明灭,像只窥视的狼眼。
章小棠在黑暗里闻到更浓的茉莉香,甜得发腻,混着红梅身上的烟味、自己手背上的血腥味,还有那若有若无的白色粉末气息,像碗熬坏了的药。她听见电击器的电流声“滋滋”响,像毒蛇吐信,紧接着胳膊上一阵灼痛,电流顺着血管窜遍全身,肌肉突然抽搐起来,频率快得像要把骨头抖散。
她倒下去的时候,看见红梅的红指甲在黑暗里晃了晃,像朵开在坟头的花。LV包掉在地上,那些写着数字的名片散出来,被风吹得在地上打转,“28”“37”“19”……每个数字都在黑暗里闪着光,像刻在墓碑上的年纪。意识模糊的瞬间,她突然想起奶奶给她缝蓝布褂子时说的话:“针脚密点,挡风。”可此刻,再密的针脚也挡不住这黑暗里的风,挡不住那些盯着她的眼睛,挡不住这双蘸着血的红指甲。
黑暗彻底淹没她之前,章小棠感觉有人拽着她的头发往走廊里拖,头皮的疼混着胳膊上的灼痛,像被扔进了滚烫的油锅。走廊尽头的啜泣声又响起来了,这次更近,就在耳边,像无数个女孩在同时哭,哭声里混着高跟鞋的“噔噔”声,混着电击器的“滋滋”声,混着红梅那句“香榭丽舍欢迎你”的尾音,缠成一团乱麻,勒得她喘不过气。
她的手指在地上乱抓,摸到片冰凉的玻璃碴,死死攥在掌心。血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那些写着数字的名片上,把“28”晕成一团红,像朵开败的花。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抓多久,只知道只要这玻璃碴还在手里,只要掌心的疼还醒着,就不能让自己彻底沉下去——奶奶还在等她挣钱回去,录取通知书还在胸口揣着,那些“思想品德”的字,哪怕糊成了灰,也该在心里留个印子。
拖拽的力气突然大了起来,她的头磕在台阶上,眼前炸开无数金星。金星里,她仿佛看见巷口神龛里那个被蛀空的苹果,看见晾衣绳上滴落的水珠,看见LV包上那些眨动的眼睛,最后全变成了红梅那双红指甲,正往她嘴里塞着什么,白色的粉末混着茉莉香,像团化不开的脓。
“咽下去,就不疼了。”红梅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说,像奶奶哄她喝药时的语气。章小棠拼命摇头,粉末呛进鼻孔,呛得她剧烈咳嗽,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可更多的粉末被塞进嘴里,甜得发苦,顺着喉咙往肚里滑,像条冰冷的蛇。
抽搐的频率慢了下来,身体开始发沉,像灌了铅。章小棠的手松开了,玻璃碴掉在地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很快被高跟鞋的声音盖了过去。她最后看见的,是红梅弯腰捡包的背影,LV包的老花图案在走廊尽头的微光里起伏,真的像无数只眼睛,在黑暗里冷冷地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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