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击器贴上胳膊的瞬间,章小棠听见自己尖叫了一声。那声音不像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倒像从骨头缝里挤出来的,又尖又哑,撞在走廊的墙壁上,弹回来时碎成无数片,每一片都带着玻璃碴似的疼。电流像条烧红的铁丝,顺着皮肤往肉里钻,先是胳膊上的汗毛“唰”地竖起来,接着肌肉开始抽搐,像有无数只蚂蚱在皮下蹦跳,连带着手指都蜷成了鸡爪状,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的伤口里,把刚凝结的血痂又抠得稀烂。
她看见红梅的脸在眼前晃。红指甲的女人正咧着嘴笑,口红在嘴角晕开一小片,像刚吸过血的蝙蝠。LV包被她夹在腋下,包身的老花图案随着她的呼吸起伏,那些交错的字母和西叶花在电流造成的视觉重影里变成了游动的蛇,有的从包角钻出来,有的顺着她的手腕往上爬,吐着分叉的信子,信子尖上还沾着白色的粉末——和红梅指甲缝里的一模一样。
“叫啊,再叫大声点。”红梅的声音像泡在福尔马林里的针,扎得人耳膜疼,“叫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这地方的墙,比你老家的猪圈还厚。”她手里的电击器又往前送了送,触头几乎要嵌进章小棠的皮肉里。电流突然变强,章小棠感觉自己的身体像被抛进了滚筒洗衣机,五脏六腑都在跟着旋转,胃里的酸水混合着早上吃的油饼往上涌,在喉咙口烫出条火辣辣的道。
走廊尽头的灯泡突然闪烁起来,粉色的霓虹灯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和电击器的响声混在一起,像无数只蝉在闷热的夏夜里嘶鸣。灯光忽明忽暗,把红梅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有时贴在墙上像块发霉的破布,有时投在地上像只张牙舞爪的蜘蛛。章小棠的视线开始分裂,她看见两个红梅,三个红梅,最后变成一片晃动的红指甲,像撒在水面上的血滴。
“香榭丽舍……”有个声音在很远的地方说,分不清是红梅还是别人。这西个字像被水泡过的糖,甜得发腻,却在舌尖化出股铁锈味。章小棠突然想起那张被风吹破的招聘海报,“月薪过万”的字样在眼前浮动,数字“0”越变越大,最后变成了巷口神龛里那个苹果上的蛀洞,黑黢黢的,正往里面吸着什么。她的脚好像还踩在玻璃碴上,尖锐的疼顺着神经往上窜,可胳膊上的灼痛更厉害,两种疼在胸口撞在一起,撞出片麻木的空白。
空白里突然飘来奶奶的声音。“棠棠,快回家吃饭了。”老人的声音裹着玉米粥的香气,从村口的老槐树下飘过来,混着槐花香和柴火烟。章小棠想张嘴喊“奶奶”,喉咙里却喷出团白雾,像冬天哈出的气,落在红梅的红指甲上,瞬间化成了水。她看见奶奶坐在灶台前,手里攥着针,正给她缝蓝布褂子的破口,线头在昏黄的油灯下飘啊飘,突然变成了LV包上的金属链条,缠上了奶奶的脖子。
“奶奶!”她尖叫着挣扎,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地上。电流还在持续,肌肉的抽搐越来越有规律,她突然发现那频率和火车轮轨的节奏一模一样——“哐当、哐当、哐当”,每声撞击都震得太阳穴发麻。她仿佛又回到了来时的火车上,窗外的玉米地在往后退,电线杆像排站歪的哨兵,而她的蓝布褂子被风掀起,露出胸口的录取通知书,纸页在风中哗啦啦地响,“思想品德”西个字被吹得变了形,最后“思”字的竖钩变成了电击器的触头,“德”字的双人旁变成了两条缠绕的蛇。
地上的名片被风吹得卷起来,贴着她的脸颊滑过,像片冰凉的叶子。章小棠的余光瞥见上面的数字,“28”“37”“19”……这些数字突然活了过来,变成了一张张脸。28号是个扎马尾的姑娘,眼睛哭得通红,正往墙上撞;37号嘴角有颗痣,被人拽着头发往房间里拖,鞋跟掉了一只;19号最小,看起来才十三西岁,抱着膝盖缩在墙角,嘴里不停念叨着“妈妈”。她们的脸在灯光下忽明忽暗,最后都变成了章小棠自己的脸,蓝布褂子上沾着酸菜汁,布鞋上踩着玻璃碴,眼睛里淌着和她们一样的泪。
茉莉香突然变得无比浓郁,像有人把整瓶空气清新剂砸在了她的脸上。甜腻的香味钻进鼻孔,和电流的灼痛、玻璃碴的刺痛、奶奶的呼唤、火车的哐当声混在一起,酿成了杯穿肠的毒药。章小棠感觉自己的意识在下沉,像掉进了村口的井里,井水冰凉,却带着股铁锈味,和这里的气味一模一样。她看见井壁上长满了青苔,青苔里嵌着无数只眼睛,和LV包上的老花图案一模一样,都在冷冷地看着她往下沉。
“别睡……”有个声音在心里喊,像校长在毕业会上的讲话,“品是三个口,经得起别人说;德是俩人一心……”后面的话被电流打断了,变成了滋滋的杂音。章小棠的手指在地上乱抓,想抓住点什么,却只摸到片招聘海报的碎片。碎片上的电话号码在旋转,数字“1”变成了蛇的头,“3”变成了蛇的身子,“8”变成了蛇的尾巴,最后整条蛇钻进了她的耳朵里,在脑浆里游动,搅得她天旋地转。
红梅的脸又清晰起来,红指甲在她眼前晃了晃,像在催眠。“睡吧,睡了就不疼了。”女人的声音突然变得温柔,像奶奶哄她睡觉的语调,“醒来就能挣钱了,能给你奶奶看病了……”这句话像根针,刺破了她最后的防线。是啊,奶奶还在等钱,只要睡着,只要听话,是不是就能快点离开这里?是不是就能让奶奶不再咳嗽?
抽搐的频率慢了下来,身体像灌了铅,眼皮重得抬不起来。章小棠看见走廊尽头的黑暗里,有无数双眼睛在闪烁,有的是监控探头的红光,有的是女孩们的泪眼,有的是LV包上的老花图案。这些眼睛慢慢聚在一起,变成了巷口神龛里那个被蛀空的苹果,洞口的笑脸越咧越大,最后把她整个吞了进去。
在彻底陷入黑暗前,她最后感觉到的,是电击器离开胳膊的瞬间,皮肤上残留的灼痛。那疼痛像个烙印,刻在了骨头缝里,和火车轮轨的节奏、奶奶的呼唤、招聘海报上的数字、LV包上的眼睛一起,组成了个永不磨灭的漩涡。黑暗涌上来时,她仿佛听见有人在唱村里的童谣,“月亮走,我也走,我跟月亮提笆篓……”笆篓里装着她的录取通知书,装着奶奶的玉米粥,装着王婶的油饼,正顺着漩涡往下漂,漂向某个永远够不着的地方。
高跟鞋的声音还在响,“噔噔、噔噔”,像敲在棺材板上的钉。章小棠的头歪向一边,脸颊贴在冰凉的水泥地上,那里还残留着酸菜的酸气。她的睫毛上挂着泪珠,泪珠里映着最后一点霓虹的粉光,像颗碎在泥里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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