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章小棠拖着灌了铅似的腿回到更衣室，裙子的下摆还沾着点酒渍，是刚才那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洒的。他搂着她的腰时，手劲大得像要把她的骨头捏碎，嘴里喷着酒气说：“海棠？这名字好，跟你这脸蛋一样，看着就想咬一口。”
她现在还能感觉到腰上那片皮肤在发烫，像被烙铁烫过。
“哟，回来了？”茉莉正坐在她的铁皮凳上，手里拿着个信封，见她进来，慢悠悠地晃了晃手里的东西，“红姐让我交给你的。”
章小棠没动，只是站在门口，盯着自己的鞋尖。那双新换的高跟鞋磨得脚后跟生疼，己经起了两个水泡，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怎么？不想要？”茉莉挑眉，把信封扔到她面前的柜子上，“800块呢，够你这种穷学生活半个月了。”
章小棠这才慢慢走过去，拿起那个信封。信封是普通的牛皮纸做的，边角己经被磨得发毛，上面没有字，也没有封口。她捏了捏，里面的钞票硌得手心发疼。这是她第一次靠“海棠”这个身份赚到的钱，不是在学校勤工俭学发传单，不是帮邻居家带孩子，是用一晚上的笑，一晚上的忍耐，一晚上的……屈辱换来的。
她把信封拆开，里面是八张崭新的百元钞票，红色的，在白炽灯下闪着刺眼的光。她刚要把钱拿出来数，手指突然顿住了——最上面那张钞票的角落沾着点玫红色的口红印，像是被人用嘴唇轻轻按上去的，旁边还有一小撮可疑的白色粉末，细得像面粉，一吹就散。
章小棠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想起刚才那个男人的嘴唇，就是涂着这种玫红色的口红，说话的时候粉末从他嘴里喷出来，落在她的脖子上。她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想把钞票上的污渍擦掉，可越擦，那口红印晕得越大，白色粉末也沾得满纸巾都是。
“别擦了，”茉莉在旁边嗤笑，“这钱上的东西，比你干净多了。”她站起身，走到章小棠面前，伸手从她手里抽走两张钞票，塞进自己的口袋，“新手税，抽两成。”
“凭什么？”章小棠猛地抬头，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红姐说给我800的！”
“红姐说的是给你‘算’800，”茉莉拍了拍她的脸，眼神里的轻蔑像针一样扎人，“你以为这地方是慈善堂？带你进来，给你找客人，不要钱？告诉你，等你成了头牌，抽成更高。现在这点，算给你脸了。”
章小棠攥紧了手里的钞票，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想把钱抢回来，想把钞票砸在茉莉脸上，可她不敢。她想起昨天那个被黑西装拖走的女孩，想起白雪学生证上那个带笑的梨涡，想起奶奶躺在病床上输的那些液——她需要钱，哪怕是这样的钱。
茉莉见她不说话，满意地笑了笑：“这就对了。在这儿，听话才能活得久。”她转身走到自己的柜子前，打开柜门拿出一支烟，“对了，保洁张妈说你找她？”
章小棠的心猛地一跳。她昨天趁茉莉不在，偷偷找到负责打扫走廊的张妈，塞给她五十块钱，让她帮忙寄一张明信片。张妈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总是低着头走路，眼睛里带着股怯生生的光，章小棠觉得她或许是个可以相信的人。
“没……没什么，”章小棠低下头，把钞票塞进内衣口袋，那里贴着皮肤，能感觉到钞票的粗糙和冰凉，“就是想问她借点针线。”
茉莉点燃烟，吸了一口，烟雾从她嘴里喷出来，模糊了她的脸：“张妈那人胆小，你别给她找事。这地方的人，嘴巴都不严，但也别指望谁会帮你。”她弹了弹烟灰，“对了，你的明信片，我帮你交给他了。”
章小棠猛地抬头，眼睛瞪得老大：“你……你看到了？”
“看到又怎么样？”茉莉吐了个烟圈，“‘学校很好，勿念’？章小棠，你当谁是傻子？”她走到章小棠面前，用夹着烟的手指戳了戳她的额头，“你奶奶要是真收到这信，只会更担心。何况，你故意把地址写错一个字，不就是希望它被退回来吗？”
章小棠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她确实在地址的“幸福路”上多加了一横，写成了“幸叩路”，她怕奶奶知道她在这里，又怕这唯一的念想断了，只能用这种自欺欺人的方式——既寄了，又没真的寄到。
“你怎么知道……”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你当我在这混了多少年？”茉莉冷笑，“你们这种新来的，心里那点破事，瞒不过我。”她把烟摁灭在旁边的垃圾桶里，“别费劲了。从你踏进这扇门开始，章小棠就己经死了。活着的是海棠，记住了。”
茉莉走后，更衣室里又只剩下章小棠一个人。她靠在冰冷的金属柜上，慢慢滑坐在地上，从内衣口袋里掏出那六张钞票。红色的钞票在她手里摊开，像六片浸了血的叶子。
她一张一张地数：“一，二，三，西，五，六。”
数完一遍，又数一遍。
然后，她忽然发现自己在笑。
不是开心的笑，也不是难过的笑，是一种很奇怪的笑，嘴角往上翘着，眼睛里却一点笑意都没有，像个被人扯着线的木偶。她赶紧用手捂住嘴，可那笑声还是从指缝里钻出来，在空旷的更衣室里回荡，听起来像在哭。
她想起奶奶住院时，医生说需要五万块手术费，她跪在亲戚家的门口，磕了十几个头，才借到三千块。那时她觉得五万块是个天文数字，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现在，她一晚上就赚到了六百块。只要再熬十三天，她就能凑够奶奶的手术费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狠狠掐灭了。章小棠，你不能这么想。这不是钱，这是……
她想不出合适的词，只能把钞票重新塞回口袋，紧紧地按住，像是按住一颗正在腐烂的心。
忽然，她想起张妈。她站起身，快步走出更衣室，在走廊尽头的杂物间找到了正在拖地的张妈。张妈看到她，手里的拖把顿了一下，眼神有些躲闪。
“张妈，”章小棠的声音压得很低，“明信片……真的寄了吗？”
张妈点点头，又摇摇头，嘴唇动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寄……寄了。但是地址错了，邮局会退回来的，到时候我给你。”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苹果，塞到章小棠手里，“拿着吧，刚从食堂顺的，还新鲜。”
章小棠捏着那个苹果，冰凉的触感从手心传到心里。她想说谢谢，又觉得多余。她转身要走，张妈突然拉住她的胳膊，声音压得像蚊子哼：“那个茉莉……你别信她。她去年把小雪……”话说到一半，张妈突然松开手，脸色惨白地转过身，继续拖地，“没什么，你快走吧，别让人看到。”
章小棠看着张妈佝偻的背影，手里的苹果突然变得很重。她想起柜子里刻的“别相信茉莉”，想起白雪那张带笑的照片，忽然觉得那六张钞票在口袋里烧得慌。
她走到走廊的垃圾桶前，掏出那六张钞票，想扔进去。可手指悬在半空，又停住了。
奶奶还在医院等着钱救命。
她慢慢把钞票塞回口袋，转身往更衣室走。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块长方形的光斑，她踩在光斑里，却觉得浑身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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