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善无恶镇·中街老槐树下）
沙悟净蹲在青石板上，指尖划过琉璃盏冰凉的边缘。盏中本该映出万物的清水，此刻像块蒙尘的玉，无论他将盏口对着谁，水面都是一片混沌。
街对面的布店老板娘正踮脚够门板，竹竿顶端的铜钩明明挂住了布帘，她却突然松了手。布帘"哗啦"落下遮住半扇门，她面无表情地转身回屋，仿佛刚才抬手的不是自己。
"她以前总帮邻居缝补衣裳。"卖油郎挑着空桶从旁经过，见沙悟净盯着布店，闷声解释，"三个月前，她给乞丐送了件棉袍，被人骂'假慈悲想立牌坊'，从那以后就成这样了。"
沙悟净抬头，看见巷口有个孩童摔倒，手里的糖葫芦滚到路中央。孩子愣了愣，没哭也没叫，就那么趴在地上盯着糖葫芦。路过的樵夫抬脚要绕开，鞋底离糖葫芦只剩半寸时，突然像被无形的线拽住，硬生生拐了个弯——既没去扶孩子，也没踩碎那串糖。
"连孩子都学会了。"沙悟净低声自语，将琉璃盏捧到眼前。水面映出他自己的脸，眉眼间还带着当年打碎琉璃盏时的惶恐。
那是五百年前，他刚被贬下流沙河，看见岸边有个妇人抱着孩子求救，河里的妖怪正张开獠牙。他想救，又怕出手时妖气外泄伤了凡人，犹豫间，妇人己被拖入水底。后来他才知道，那是观音菩萨设的考验，而他因为"怕犯错"，错过了救赎的机会。
"怕成妖，怕做错，怕被说善恶不分......"沙悟净对着盏中自己的影子轻声说，"原来我和他们，没什么两样。"
话音刚落，盏中死水突然漾起一圈涟漪。他低头，看见水面浮现出模糊的画面：布店老板娘深夜在灯下给流浪猫缝小窝，卖油郎悄悄往寡妇的油壶里多舀半瓢油，摔倒的孩童昨天还帮瞎眼婆婆捡过掉在地上的针线。
这些细碎的善意，像被乌云遮住的星子，藏在镇民麻木的表情下。
"不是麻木，是不敢。"沙悟净突然站起身，将琉璃盏举过头顶。正午的日头穿过盏身，在地面投下细碎的光斑。他倾斜盏口，清冽的水线顺着指尖流向青石板，像条蜿蜒的银蛇。
水珠落在卖油郎的布鞋上时，他突然"哎呀"一声蹲下身。沙悟净看见他脚边的水洼里，正映出他三年前冒雪送油给山中猎户的模样。卖油郎盯着水洼发愣，喉结滚动半晌，突然朝着布店喊："王嫂子！你家窗台上的茉莉快蔫了！"
布店老板娘猛地推开门，手里还攥着块没缝完的猫窝布料。她看着自家窗台上耷拉的花叶，又看看卖油郎，嘴唇哆嗦着说："前儿我看见你给李寡妇送油......"
"那是因为她男人当年救过我！"卖油郎脖子通红，"我不是想做好事，就是......就是忘不了！"
这时，更多水珠落在镇民身上。摔倒的孩童看见水洼里自己帮瞎眼婆婆捡针线的影子，突然"哇"地哭出来，爬起来扑向刚走出院门的母亲。那母亲接住孩子的瞬间，眼泪"吧嗒"砸在孩子头顶——她想起昨天偷偷给生病的邻居送过药，当时连药碗都没敢留下。
樵夫的砍柴刀"哐当"掉在地上，他盯着脚边水洼里自己帮迷路孩童找家的画面，突然朝着巷口跑去。沙悟净知道，他是去追刚才那个摔倒的孩子，也是去追那个曾经会主动扶人的自己。
琉璃盏在沙悟净手中越来越烫，他低头，看见水面己恢复澄澈，甚至比往日更亮。盏中映出镇民们互相搀扶的身影，还映出个躲在老槐树洞里的黑影——那黑影半边脸在笑，半边脸在哭，正是搅乱三界的"两面人"。
"原来你们藏在这里。"沙悟净握紧琉璃盏，看着树洞方向。黑影察觉被发现，化作一缕青烟要逃，却被镇民们下意识围了起来。
刚才还麻木的人们，此刻眼里有了光。卖油郎举起空油桶，布店老板娘攥着剪刀，连那瞎眼婆婆都拄着拐杖站在巷口，对着黑影的方向啐了一口："滚出我们镇子！"
青烟撞在人墙边缘，发出刺耳的尖啸。沙悟净走上前，琉璃盏的光芒刺破青烟，照出黑影扭曲的脸："你们明明怕善恶，为什么要帮他？"
"怕归怕，"卖油郎喘着气喊，"可看见有人搅得大家连花也不敢浇，就觉得憋屈！"
黑影在光芒中颤抖，沙悟净突然明白：这镇子从不是无善无恶，而是藏着太多不敢显露的善。就像他自己，打碎琉璃盏后虽惶恐，却从未停止在流沙河救人；就像这世间千万人，谁不曾在善恶边缘犹豫，却总会在某个瞬间，忍不住伸出手。
琉璃盏的光越来越盛，黑影尖叫着消散。沙悟净低头，看见盏中映出镇民们的笑脸——布店老板娘正给卖油郎缝补被油桶磨破的袖口，孩童举着重新串好的糖葫芦，往瞎眼婆婆手里塞。
他将琉璃盏放进背篓，转身向镇外走去。路过老槐树时，听见树洞里传来细微的响动，低头一看，是只翅膀受伤的麻雀。他抬手想救，又顿住，随即自嘲地笑了笑，小心翼翼将麻雀捧进掌心。
阳光穿过指缝落在麻雀羽毛上，像极了当年流沙河上错过的那道佛光。沙悟净知道，这世上没有永远不犯错的善，只有不敢为善的怯懦。而接纳这份不完美，才是琉璃盏真正要照的人心。
远处传来孙悟空的金箍棒破空声，大概是赶来了。沙悟净加快脚步，背篓里的琉璃盏轻轻晃动，映出前路的光，也映出他眼底渐渐舒展的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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