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罩房那扇破败的木门被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吱呀”声，如同一声沉重的叹息，彻底隔绝了门外冰冷的夜风和易中海那最后一句如同冰锥般刺骨的命令——“十块钱！三天内！交到许大茂手里！一分不能少！”
门内，死寂如同凝固的沥青，沉甸甸地糊住了每个人的口鼻，堵住了呼吸。豆油灯那点昏黄摇曳的光晕，在斑驳潮湿的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如同众人此刻濒临崩溃的心绪。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泥腥味、汗酸味，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名为绝望的窒息感。
林枫站在门边，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沾满油污、写着“十元”和“许大茂”字样的破纸片。那薄薄的纸片，此刻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剧痛，更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十块钱！在这个年头，对一个普通工人家庭来说，都是一笔需要精打细算、省吃俭用才能攒下的巨款！而他们七个人，身无分文，刚刚为了保释陆铭，连最后一点赖以活命的口粮（那捧棒子面）都赔给了贾张氏！三天？去哪里弄十块钱？卖血？卖身？还是去偷？去抢？
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巨蟒，死死缠绕住林枫的心脏，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感到一阵阵眩晕，额角的伤口在焦虑的刺激下隐隐作痛。但他强迫自己挺首腰背，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苦涩和喉咙的灼烧感。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屋内一张张写满绝望、疲惫和茫然的脸庞。
他没有责备任何人。没有看失魂落魄的陆铭，没有看愤怒攥拳的陈曦，没有看闭目忍受肋下剧痛的赵博文，没有看徒劳翻找化学品的苏静姝，也没有看泪痕未干的李蔓。他的目光最终落在角落里，那个依旧死死捂着胸口、眼神里却还残留着一丝微弱光芒的袁乐天身上。
“钱……我来想办法。”林枫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近乎强制的平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沉重得如同灌了铅。他知道这是空头支票，是饮鸩止渴的谎言。但在这一刻，他必须扛起这份绝望，哪怕只是暂时的安抚。
没有人回应。死寂的空气里，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呼啸而过的、带着寒意的夜风。
陆铭蜷缩在角落那块冰冷的破木板上，身体微微颤抖着。他低着头，破碎的眼镜被他紧紧攥在手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几乎要将那脆弱的塑料镜框捏碎！巨大的挫败感和对这个时代规则彻底的无能为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破布娃娃，所有的骄傲、所有的逻辑、所有的信念，都在保卫科那副冰冷的手铐和王振国那顶“反动言论”的帽子下，被碾得粉碎！赵博文递过来一个破碗，里面是浑浊的雨水，他毫无反应，眼神空洞失焦，仿佛沉浸在一个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里。
苏静姝默默地蹲在墙角。她面前摊开着她那个沾满泥污的透明试剂包。她纤细的手指沾满了灰尘，正极其缓慢、极其仔细地、一遍又一遍地翻看着里面那些早己失效、或者仅存一点残余的化学试剂小瓶。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仿佛在寻找着什么稀世珍宝。她的目光扫过标签模糊的硫酸铜、柠檬酸粉末、小苏打……最后停留在那个空了的、曾经装着白砂糖的塑料袋上。她的眼神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和……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幻想——奢望能从这些冰冷的化学符号里，变出那救命的十块钱？当然不可能。她的目光最终移向墙角那口破铁锅，锅底残留着那锅失败的“可乐”干涸后留下的、黑乎乎、散发着怪异气味的污垢。她看着那污垢，清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冰面裂痕般的波动。
陈曦抱着他那条受伤的腿，靠坐在一堆烂木头上。膝盖的伤口在寒冷和焦虑中阵阵抽痛，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或者说，疼痛被他心中那股无处发泄的、如同火山般压抑的怒火彻底压制了。他那只完好的手，正神经质地、一遍又一遍地拧着他那个简陋的、由破手电筒零件、磁铁、线圈和自行车链条钢珠拼凑起来的“手摇发电机”摇柄！生涩的“嘎吱……嘎吱……”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他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毫无反应的、连接着自制“灯芯”的电线接头，眼神里充满了不甘和一种近乎自虐的执着！上一次，那点微弱的橘红色光芒只存在了短短几十秒！他不信！他一定要让它亮起来！更亮！更持久！仿佛这微弱的光芒，是刺破这无边绝望的唯一武器！
后罩房外，那个巴掌大的、被清理出来的小苗圃角落。
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灰冷的天空下，那块小小的土地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如同汪洋中的一叶孤舟。
袁乐天是唯一一个没有被绝望完全吞噬的人。他像守护着稀世珍宝的守墓人，每天清晨和黄昏，都会避开众人（尤其是怕被贾张氏或其他人看见嘲笑），悄悄地溜到苗圃边。他小心翼翼地揭开覆盖在上面的、用来防冻防风的破草帘和几块破油毡布。
泥土冰冷坚硬，散发着潮湿的腥气。几天前埋下的那几粒珍贵的麦种，依旧毫无动静。袁乐天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揭开草帘，都带着巨大的期待和更深的恐惧。他害怕看到一片死寂的泥土，害怕那点微弱的希望彻底破灭。
这天清晨，天色依旧灰蒙蒙的，寒风刺骨。袁乐天再次蹑手蹑脚地来到苗圃边。他蹲下身，屏住呼吸，如同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掀开了草帘的一角。
冰冷灰黑的泥土映入眼帘。大部分地方依旧死寂一片。袁乐天的心沉了下去。
然而！就在他几乎要绝望地合上草帘时！
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苗圃最中心、靠近墙角避风处的一个小坑边缘！
那里！在灰黑色泥土的缝隙里！一点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如同发丝般的嫩绿色！正极其艰难地、倔强地探出头来！
那点绿意是如此渺小！如此脆弱！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它吹断！但在这一片冰冷死寂的灰黑背景中，它却如同黑夜中的萤火虫，散发着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生命光芒！
是芽！是麦苗的芽！
袁乐天的心脏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如同密集的鼓点撞击着他的胸腔！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传遍全身！让他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巴，才没有激动地叫出声来！眼眶瞬间了！
他认出来了！那是那粒埋下去时似乎就带着一点微弱绿意、被他视若珍宝的“超丰产父本”麦种！它竟然真的……真的顶开了冰冷的土层！活过来了！
袁乐天激动得浑身发抖！他强忍着巨大的喜悦和冲动，不敢多看，生怕惊扰了这脆弱的生命！他极其小心地、如同呵护初生婴儿般，重新盖好草帘，将那块小小的土地严严实实地保护起来！他佝偻着腰，像个偷了糖果的孩子，飞快地溜回了后罩房。
回到屋内，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依旧狂跳不止。他偷偷瞄了一眼屋内依旧沉浸在巨大绝望中的同伴们——林枫眉头紧锁，陆铭眼神空洞，苏静姝默默翻找，陈曦疯狂摇动，李蔓默默垂泪，赵博文闭目忍痛……没有人注意到他刚才的举动，更没有人知道，在那个冰冷的角落里，一点微弱的生命之火己经悄然点燃！
这一刻，苗圃里那点几乎看不见的嫩绿，成了支撑袁乐天、甚至可能支撑整个团队在无边绝望中继续挣扎下去的唯一活着的证明！是黑暗深渊里，唯一闪烁的、真实的希望之光！
深夜。后罩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和冰冷。饥饿感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噬咬着每个人的胃壁。疲惫和绝望让所有人都早早蜷缩在冰冷的草堆上，试图用睡眠来麻痹痛苦。
袁乐天躺在冰冷的被窝里，身体因为寒冷而微微颤抖。但他胸口的位置，却传来一阵阵温热的触感。他小心翼翼地、如同进行最神圣的仪式般，从贴身的内衣口袋里，掏出了那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着的小包。
他一层一层、极其轻柔地剥开油纸。里面，是几粒仅存的、未被种下或种下后毫无反应的、珍贵的“耐旱抗旱二号亲本”麦种。颗粒依旧，在昏黄的豆油灯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如同黄金般的光泽。
袁乐天用手指极其轻柔地、如同抚摸情人般，拂过那几粒冰凉的种子。指尖传来生命的颗粒感。他脑海中，反复回放着白天在苗圃角落里看到的那一点微弱的、倔强的嫩绿！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点希望的气息吸入肺腑。他小心翼翼地将油纸重新包好，将这个小包再次极其郑重地、紧紧地贴在自己滚烫的心口位置！用身体最温暖的地方，紧紧包裹住它们！
冰冷的被窝里，袁乐天蜷缩着身体，双手死死地护住胸口那个小小的、温热的种子包。他闭上眼睛，牙齿因为寒冷和激动而微微打颤，但心中却只有一个如同磐石般坚定的念头，在冰冷的黑暗中无声地呐喊：
“活下来……一定要活下来……证明给他们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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