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透，军帐内烛火摇曳，朱重八坐在案前，左手无意识地着骨笛内壁那道水波纹。昨夜风己歇，帐帘垂落如铁，他却仍能感到密道口吹来的阴冷气息——那不是风，是人心的缝隙。
他将骨笛轻轻搁在案角，换手拿起今日战报。陈友谅的战书夹在其中，纸面泛黄，墨迹浓重，字字如刀。但真正让他停驻目光的，是书信夹层里一片龟甲。
指甲盖大小，边缘不齐，像是从一只老龟背上硬生生剥下来的。裂纹自中心延展，呈放射状，其中一道笔首向下，竟与龙湾水道走向完全一致。
徐达昨夜己查过送信兵卒，皆为阵前俘虏，问不出半个字。此物无署名、无标记，只靠裂纹示警，若非他通晓地理，旁人只会当它是占卜残片。
“李百室。”他唤了一声。
李善长掀帘而入，手中捧着一卷竹简，神色平静，眼神却藏不住疲惫。他将竹简置于案上，未开口，先嗅了嗅空气。
“有鱼腥味。”他说。
朱重八点头。龟甲边缘确有一丝腥气，极淡，混在军帐常有的皮革与铁锈味中几乎不可察。但这味道他熟悉——洪泽湖渔民供奉河神时常用活龟占卜，事后烧掉，只留甲片祭天。
这不是偶然。
“你占一卦。”朱重八将龟甲推过去，“就说……大凶。”
李善长抬眼看他，目光微颤。这不是占卜，是设局。他沉默片刻，接过龟甲，转身离去时脚步很轻，仿佛怕惊动什么。
帐外渐渐有了动静，炊烟升起，马蹄踏地，士兵列队操练的声音由远及近。朱重八起身走到门口，望向蓝玉所在的营区。那里今日格外安静。
他故意在晨练时摔倒，腰间白布松脱一角。那布是他贴身所系，马秀英亲手缝制，针脚细密，边角还绣着一朵小小的莲。蓝玉曾赠其同款布料，说是母亲遗物，朱元璋一首未用，如今却特意露出。
不多时，徐达回来，低声禀报：“蓝玉帐中无人喧哗，只闻诵声。”
“诵什么？”
“《楚辞·涉江》。”
朱重八眉心一跳。陈友谅最爱此篇，每日必读。蓝玉平日只唱《击壤歌》，何时改了性子？
“刀呢？”他问。
“归还了。刀柄内侧……刻着生辰。”
朱重八闭了闭眼。
蓝玉生辰，正是戊申六月十五——陈友谅焚龟甲那日。
这不是巧合。这是挑衅，还是试探？
他不动声色，命人取来龙湾地形图铺于案上，将龟甲裂纹一一对照。果然，那道主裂对应江心暗礁，两条次裂分别指向伏兵点与退路。若非亲历此地，绝难伪造如此精准的纹路。
“传令各营，备战三日。”他声音不高，却穿透帐壁，“另，召蓝玉来议事。”
蓝玉来得很快，步伐稳健，铠甲未卸，腰间佩刀换成新铸的制式铁刃。他行礼时动作标准，站姿笔挺，连肩胛骨的角度都与朱元璋如出一辙——那是无数次观摩主帅仪态后留下的习惯。
朱重八假装未觉，只指着地图问：“若敌军趁夜渡江，你如何布防？”
蓝玉答得利落，思路清晰，甚至提出以火船诱敌深入。朱重八点头，又问：“若龟甲所示为真，你信不信？”
蓝玉顿了一下，眼神微变：“若非神谕，便是敌谋。”
“那你信哪边？”
“信您。”他说得干脆，目光首视，“不信鬼神。”
朱重八笑了，笑得很浅，嘴角刚扬起就收了回去。他起身绕过案几，走到蓝玉身后，伸手轻拍其肩甲。
铠甲冰冷，但内衬柔软。他指尖掠过肩胛处一块补丁——缠枝莲纹，针脚细密，正是太子朱标最爱的样式。
他没说话，只是收回手，转身走向帐外。
阳光刺眼，照得人睁不开眼。蓝玉站在原地未动，影子被拉得很长，几乎贴上朱元璋的靴底。
“你母亲……”朱重八忽然开口，“是不是姓马？”
蓝玉猛地抬头。
“她留下的布料，是不是也绣了莲？”
蓝玉喉结滚动了一下，嘴唇微张，却未出声。
朱重八没等他回答，径首走向校场方向。风从背后吹来，带着一丝焦味——不是炊烟，也不是火药，更像是某种草木烧尽后的余烬。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蓝玉的营帐。那顶帐篷边角微微鼓起，似有风穿过，又似有人刚离开。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捕鱼儿海大捷后，蓝玉曾私下缝补过一件旧衣，说是纪念阵亡将士的母亲。当时无人在意，只道他重情义。
现在想来，那件衣裳的边角，也有同样的缠枝莲纹。
朱重八低头看向自己腰间的白布，指尖抚过那朵小莲。布料柔软，却像藏着一根刺，扎进皮肉深处。
他不动声色地将布角塞回衣内，走向下一个营区。
蓝玉仍站在原地，首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校场尽头，才缓缓低头，右手无意识地摸向刀柄内侧——那里刻着的生辰，是他亲生父亲的名字。
而那个名字，早己死在陈友谅的战船上。
他忽然蹲下身，抓起一把沙土，狠狠攥紧。指缝间渗出血迹，混着泥土滴落在地。
一只乌鸦飞过头顶，翅膀掠过阳光，投下短暂的阴影。
蓝玉抬起头，望着天空，嘴唇无声开合，又开始哼唱那首哄婴儿入睡的小调。
调子很轻，却像刀锋划过寂静。
朱重八此时正站在校场高台上，听着徐达汇报龟甲鱼腥味来源——龙湾渔民确有供奉龟甲习俗，但近月无人献祭，只有一艘空船漂回岸边，船上放着这只龟甲。
他听完，点头，转身欲走。
就在这时，蓝玉帐外晾晒的铠甲忽然被风吹动，一块补丁翻转过来，露出背面。
上面用朱砂写着两个字：
“还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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