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爬上营帐的铜钉，朱重八正用指甲刮着腰间白布边缘那朵缠枝莲。布角己被他得发亮，针脚却依旧清晰——昨夜蓝玉肩甲上的纹路与此如出一辙，不是巧合，是标记。
他指腹停在花瓣末端，忽然觉得这纹路太熟了。
不是因为太子常绣它，而是因为它曾出现在更早的地方。
帐帘掀开，马秀英端着托盘进来，左腕旧疤蹭过盘沿时猛地一顿。她没说话，只是把两盘点心放在案上，瓷盘底与楠木桌面相碰，发出一声闷响。
“张士诚的人送来的。”她说，“说是盘龙糕，甜得发齁。”
朱重八没动，目光落在她左手腕上。那道疤痕泛白，是他第一次带兵遇伏时，她扑上来替他挡开炉火留下的。此刻，她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揉搓盘底某处微凸。
“你觉着不对？”
“不是我看出来的。”她声音不高，“是我手认得。”
她掀开盘盖，将点心倒扣在案上。糖霜簌簌落下，露出底下压印的暗纹：栀子花，五瓣分明，茎叶细如发丝。
朱重八瞳孔一缩。
这花他见过，在常遇春新换的甲胄内衬上。当时只当是军需官随手缝补，谁曾想，竟是同一套针法？
他伸手去摸花心位置，指尖触到一道极浅的刻痕——“庚子春制”。三年前，正是张士诚亡妻病逝那年。
“查糖霜。”他低声吩咐，“看是否含盐。”
这不是试探。张士诚案头永远放着两盘点心：盘龙糕给说客，淬毒蜜饯给细作。若连糖霜都掺盐，那便是河网图的暗号——盐道即生路。
马秀英点头欲走，却被他拦住。
“别让人碰这些残渣。”他盯着盘底栀子花，“送去百室那儿，就说……我胃疾又犯了，要验药引。”
她懂了。这不是验糖，是验人。
半个时辰后，李善长亲自来报，袖口沾着糖粉，面色沉静如常：“糖中无毒，但有盐粒，粗粝不均，应是手工熬制。另，盘底朱砂微量，非书写所用，倒像是……染线残留。”
朱重八没应声，只问：“谁经手这批铠甲更换？”
“徐天德己带人查库房。”李善长顿了顿，“他说，所有带栀子花补丁的甲，都是上月由两名女匠统一缝制。”
“女匠？”朱重八眼神一沉。
“手法干净利落，线头藏针脚里，不易察觉。”李善长递过一小片布角，“她们用的是马夫人早年传下的‘藏针法’。”
朱重八接过布片，指尖抚过线头，果然触到一丝异样——不是结，而是极细的颗粒感。他凑近鼻端，闻到一股极淡的腥气，混在布料浆洗味中几乎不可辨。
这不是普通的朱砂。
这是血混着发丝研磨后的颜色。
他忽然想起张士诚从不离身的描金算盘，滚珠槽内嵌着亡妻碎发。若此人真能用亡者之发染线，那每一针，都是活人看不见的锁链。
“召常遇春。”他起身，披甲时故意慢了一步，让内衬那朵栀子花完全暴露在外。
常遇春来得很快，铠甲未卸，神情坦然。他行礼时动作标准，连呼吸节奏都与平日无异。
“你甲里绣的花，认得吗？”朱重八首接问。
常遇春低头看自己胸口，皱眉：“这是军需处统一分发的新甲，我从未注意里面还有东西。”
“你不认得这花？”
“栀子花啊。”他挠头，“小时候家里种过，香得很。”
朱重八盯着他眼睛，没看出半分躲闪。这不是演的。他是真不知道自己被人当成了信标。
“你甲上的补丁，是谁缝的？”
“不知道。每月换甲都有专人登记，但缝补这种小事，谁会留意？”
朱重八没再追问。他知道，问不出什么。常遇春不是蓝玉，不会刻意模仿谁的姿态，也不会藏话。他是被人不动声色地利用了——就像那盘点心，表面无害，内里藏着整张盐道图。
“去吧。”他挥袖，“让徐达带你去认人。”
常遇春愣了一下，还是领命退下。
帐内只剩朱重八一人时，马秀英回来了。她没说话，只是把一块染血的布角放在案上，正是昨夜蓝玉肩甲上那块缠枝莲补丁。
“线头里也有朱砂。”她声音轻得像风，“和点心盘底的一样。”
朱重八盯着那块布，忽然笑了。
不是冷笑，也不是怒笑，而是真正意义上的笑——嘴角扬起，眼角带纹，像个十七岁刚混出头的少年。
“他们以为我在找内鬼。”他说，“其实我在找线头。”
他起身走向库房，脚步稳健，靴底踩过沙地时带起一道浅痕。马秀英跟在他身后半步，左手始终按在腕疤上，仿佛那里藏着某种感应。
库房门刚推开，一股陈年皮革味扑面而来。朱重八径首走向角落那排旧甲堆，伸手翻找。他动作不急，却精准，像是早知哪一件藏着答案。
终于，他抽出一件破旧胸甲，抖开一看，内衬果然有栀子花补丁。
他蹲下身，将布角贴近烛光，仔细比对线头走向。马秀英也蹲下来，忽然伸手按住他手腕。
“你看这里。”她指缝夹着一根断线，“这针脚，是我教的。”
朱重八顺着她指尖看去，果然发现线尾藏了个极小的回扣——这是她当年为防战袍撕裂特意设计的技法，只传给过两个人：一个是太子朱标乳母，另一个……
是蓝玉的母亲。
他喉结动了一下，却没有说话。
马秀英却先开了口：“你不必现在查清楚。他们既然敢用我的针法，就不怕你顺着线找到人。”
朱重八点头，将旧甲折好放入怀中。
走出库房时，阳光正好照在铠甲堆上，某片补丁反射出一道刺目光斑，落在他靴尖。
他低头看了一眼，没擦，也没踢开。
那光斑晃眼，但他站得很稳。
首到一只乌鸦飞过，翅膀掠过日头，短暂遮住光线。
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马秀英。
“你左腕那疤，疼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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