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风从东城墙刮过,带着湖水的湿气,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腥。朱重八站在城楼阴影里,没披甲,只裹着一件旧袍,袖口磨得发毛——那是马秀英早年亲手缝的,比谁都懂他夜里睡不安稳。
他不是被吵醒的。
是旧甲上的血砂味没散,黏在鼻腔深处,像根细线牵着脑仁。他坐了一夜,天未亮就起身,脚步轻得连巡卒都没惊动。本意只是绕营一圈,却在靠近器械区时停住了。
更鼓声断了。
不是错乱,也不是慢了半拍,而是中间缺了一段——仿佛有人故意掐住鼓槌,等某个东西转完一圈才敢松手。
他蹲下身,手指贴着投石机底座木纹滑过。湿的,不是露水,是刚从湖里捞上来的那种潮气。指腹蹭到一道新鲜齿痕,边缘还带毛刺,显然是昨夜刚装上的部件。他没说话,只是把那点木屑捻碎,凑近鼻端。
盐味。
极淡,但确凿无疑。半月前那艘劫盐船沉没时,他亲自去看过吃水线留下的痕迹,也是这种混着湖泥的咸腥。当时只当是寻常标记,如今却像根钉子,扎进了这台“新修”的投石机里。
“徐达。”他声音不高,却穿透夜风,“带人封洪泽湖渡口,一只鸭子都不准飞出去。”
徐达不知何时己站在三步外,甲未卸,靴底沾泥,显然是刚查完另一处岗哨。他没问为什么,只点头,转身时靴跟踩碎一块碎石,咔一声,像是替更鼓补上了那截断音。
朱重八没动,继续蹲着。指尖又摸到一处异样:底座内侧刻了个“德”字,刀口深而急,不是工匠的手法,是铁匠的力道。
孙德崖。
他想起那独眼龙掌心洗不掉的火药污渍,还有去年冬他送来的三十七枚银饼——说是犒军,其实是试探火药配比。当时他笑纳了,还夸了一句“分量足”。现在想来,那银饼的弧度,跟这投石机抛臂的曲率,几乎一致。
马秀英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她没穿正式衣裳,发髻半挽,左手腕那道疤露在外面,随着步伐轻轻蹭过袖口。她看见朱重八仍蹲着,没催,只将一个小布包放在投石机旁的石墩上。
“你左腕那疤,疼不疼?”他忽然问。
她一顿,抬眼看他。
这不是关心,是测试。
她摇头:“不疼,就是阴天会发紧。”
他点头,像是得了答案。打开布包,里面是那块染血的缠枝莲补丁,朱砂混着发丝研磨的颜色,在晨光下泛出暗红光泽。
“带人去审。”他说,“问清楚是谁让孙德崖造的这些‘擎天柱’。”
工匠被押来时,天己大亮。
是个瘦削中年男人,脸上有烫伤,右手缺两指——典型的铁匠特征。他跪在地上,眼神却稳,不像怕死的人。
“孙将军令我等修械。”他说,语气平静,甚至带点倨傲。
朱重八没说话,只是把那块布角推到案前。
工匠一愣,随即脸色骤变,嘴唇哆嗦起来。
血砂不是毒药,是信物。当年孙德崖偷铸龙币被射瞎一只眼,就是靠这个混血朱砂染布做标记,联络旧部。这工匠认得,说明他不是普通匠人,而是孙德崖私兵。
“三十架。”他终于开口,声音哑,“半月前用盐船运木料,夜里组装,藏在芦苇荡深处。庆功宴那晚动手,先砸粮仓,再破城门。”
朱重八听着,没打断。
“每架机底刻一‘德’字。”工匠脱口而出,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猛地闭嘴。
朱重八没看他,目光落在投石机抛臂末端。那里有一道不起眼的划痕,形状熟悉——正是半月前沉船吃水线旁的标记。不是巧合,是同一批人干的。
他起身,走到工匠面前,蹲下,与他对视。
“你认得这个疤吗?”他指着马秀英的手腕。
工匠摇头。
“那你为何怕这块布?”
对方沉默。
朱重八站起身,不再问。他知道,有些恐惧不需要解释。血砂混发丝的针法,只有蓝玉母亲和太子乳母会,而乳母早己病逝。那么,是谁把这技法传给了孙德崖的人?
他不急着查。
他知道,线头己经露出来了,只要不动声色地拽,总会牵出整张网。
“押下去。”他对徐达说,“别让他死。”
徐达应声上前,手刚搭上工匠肩膀,那人突然挣扎起来,嘶吼:“我不是叛徒!我只是个铁匠!我只是……”
话没说完,就被拖走了。
朱重八没拦,只是低头看着自己沾了腥泥的手指。那点盐结晶还在,像颗微型星辰,嵌在指缝里。
马秀英走近,低声问:“下一步?”
他没答,反而伸手抚过投石机齿轮边缘,动作轻缓,如同在摸一件老友的骨。
齿轮转动时发出低沉闷响,像某种活物的呼吸。
远处传来鸡鸣,一声接一声,盖过了更鼓余音。
他忽然笑了,嘴角微扬,眼角却冷如霜。
“让他们继续运盐。”他说,“运到城门口也行。”
马秀英没动,只盯着他手指上的盐粒。
阳光正好照在那颗结晶上,折射出刺目白光,落在她腕疤上,像一道灼热的烙印。
朱重八转身欲走,靴底踩过一块碎木,咔嚓一声,断口处露出新鲜木质,还带着湖水的腥气。
他停下,低头。
那木片断面,赫然有个极小的“九”字刻痕——不是孙德崖的“德”,而是另一个人的标记。
张士诚的小字,也叫九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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