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散,盐粒还嵌在指缝里。
朱重八没洗。他让那点结晶留在皮肤褶皱中,像留着一条活的线索。昨夜投石机底座上的“九”字刻痕太浅,却深得刚好——浅到能被湖泥糊住,深到能刺进他的记忆。这不是孙德崖的手法,也不是铁匠的力道,是写字的人刻意压腕,带着犹豫和试探。
他要去龙王庙。
不是为烧香,也不是为问卦,只为查那口铜钟。庙在城西三里,靠近旧码头,香火本就不旺,这几日更是冷清得反常。守庙老僧说前夜风大吹熄了供灯,至今未点。朱重八没问为什么没人补油,只蹲下摸了摸蒲团边缘——干的,但有股淡淡的焦味,不是蜡烛,也不是纸灰。
他起身走向铜钟。
钟身无锈,叩之清越,寻常得很。可当他绕到内壁时,左手食指忽然一顿。那里温热,不烫手,却持续不断,像是底下埋着炭火。他没叫人,也没回头,只是慢慢蹲下,从袖中掏出一小撮昨夜残余的乌头草灰末,撒在钟底缝隙。
灰末被吸进去半分。
他明白了。有人在钟腹底层燃药渣,借铜壁导热,让整口钟维持恒温,掩盖气味扩散。这手法阴损,不是杀人,是慢性毒人——就像上月军中突然暴发的怪病,将士们先是昏睡,再是呕吐不止,查不出源头,只能归咎于水土。
他伸手抠进钟缝,指甲刮过铜壁,带出一团黑褐色残渣。凑近一嗅,苦中带腥,正是乌头草根熬干后的余烬。
不是巧合。
他站起身,不动声色地将残渣包进帕子,塞回袖中。目光扫过庙堂角落的铜镜——那是供信徒照面整衣用的,蒙尘己久,此刻却反光清晰,映出他身后半步之外的空地。
空地本该无人。
但他看见镜中人影一闪而过,动作极快,脚不沾尘,像是练过轻功的老手。他没追,只顺势走向侧殿更衣处,故意放慢脚步,在门边停下,假装系腰带。
铜镜角度刚好能照见主殿门口。
果然,一道影子掠过门槛,贴墙疾行,目标不是出口,而是后院枯井方向。
朱重八跟出去时,那人己不见。井口盖着石板,压得死紧。他没掀开,只蹲下检查井沿泥土——有新踩的鞋印,鞋尖朝外,说明来人己离开。他顺着足迹往东走,二十步外一棵歪脖子槐树下,草叶翻折,露出半枚青玉扳指。
他拾起,指尖内圈。
玉质普通,雕工粗糙,睚眦纹刻得歪斜,不像名家之作,倒像是匆忙仿制。但真正让他停住呼吸的,是扳指内侧那道极细划痕——两笔连贯,形似“九西”。
张士诚的小字。
他攥紧扳指,指节泛白,却没有怒意,也没有惊诧。这种情绪太奢侈,他现在只有一种东西:清醒。像冬日清晨舔一口铁门,冷得刺骨,却让人记得住每一寸触感。
马秀英赶来时,他正坐在井沿上,手里把玩那枚扳指,眼神落在远处庙门匾额上。
“你左腕那疤,今天还发紧吗?”他忽然问。
她站在原地没动,左手本能地蹭了蹭袖口,点头。
“那就不是错觉。”他说,“有人怕我们太清醒。”
她没问是谁,只走近几步,低声:“昨夜押下的工匠招了,说孙德崖半月前曾收过一批‘旧货’,是从高邮运来的,包装纸上印着栀子花。”
朱重八没应声,把扳指递给她。
她接过一看,眉头微蹙:“这不是张士诚亡妻陪葬的样式?”
“仿的。”他声音低,“仿得拙劣,像是孩子练手。”
“谁的孩子?”
“不知道。”他站起身,拍掉裤子上的土,“但这个人,一定见过真东西。”
他走向庙外,脚步不快,却每一步都踩在落叶脆响上。阳光穿过稀疏枝叶,在他肩头投下斑驳光影。他忽然停下,回头看向铜钟方向。
“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他问。
马秀英摇头。
“不是他们合谋。”他说,“是他们敢用同一个标记——孙德崖刻‘九’,张士诚留‘九西’,一个比一个大胆,一个比一个不怕我知道。”
她沉默片刻,问:“下一步?”
“不动。”他说,“让他们以为我们还没发现。”
他转身继续往前走,右手始终握着那枚扳指,指腹反复内圈划痕,仿佛要把它磨平。阳光照在他左眉骨的旧疤上,那道箭伤微微发亮,像一道未愈的誓。
回到营帐后,他第一件事不是召将议事,而是命人取来一张新纸、一支秃笔。他坐下来,一笔一画描摹扳指上的“九西”二字。写完一张不满意,撕了;再写,又撕。第三张终于停住,他盯着那两笔,忽然笑了。
不是冷笑,也不是得意,是一种近乎温柔的专注。
他把纸折好,放进贴身衣袋,然后拿起桌上一碗冷掉的白菜豆腐汤——这是他每日必食的饭食,从不换样。他舀了一勺,送到嘴边,又放下。
“换碗新的。”他说,“要滚烫的。”
侍从应声而去。
他低头看着空碗底残留的汤渍,忽然伸手蘸了一点,在桌面上画了个圈,又在里面写了个“德”字,旁边添上“九西”。
两个标记并列,像两张脸在对视。
他盯着它们看了很久,久到新汤送来都没抬头。侍从放下碗便退下,他也没动,只是伸出右手食指,在“九西”二字上轻轻一点,然后迅速抹开——墨迹晕染,笔锋断裂,原本稚拙的字迹变得更模糊,几乎认不出。
但他认得。
他认得这种笔顺,这种力道。
小时候在皇觉寺扫地,有个小沙弥总爱偷懒,被师父罚抄《金刚经》,抄得歪歪扭扭,每次都在“西”字最后一笔甩出个钩,像鱼尾。
那人后来死了,死在乱军里。
但现在,这钩又出现了。
他缓缓收回手,指尖沾了墨,黑得发亮。他没擦,任它干在那里,像一道新的印记。
白菜豆腐汤还在冒热气,他终于端起碗,喝了一口。
汤很烫,他没皱眉,只是喉结动了动,咽下去。
碗底映出他模糊的脸,还有指间未干的墨痕,正一滴滴往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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