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斜织，打在营帐外的竹帘上，发出细密如针落地的声响。朱重八站在灯下，右手食指还沾着昨夜描摹“九西”二字时未干的墨迹——那黑痕己干涸发硬，却在他指腹留下一道湿滑错觉，像蛇皮贴肉。
他正低头看一张新绘的城防图，眉头未皱，肩背却绷得极紧。帐内无风，油灯焰头却微微晃动，不是气流所致，而是他呼吸节奏变了。
就在这一刻，袖中机关轻响。
不是金属摩擦，也不是机括弹跳，而是一种极细微的、湿布裹铜坠地前的颤音。若非指间墨未净，他不会因指尖黏滞而提前察觉空气里那一丝异常的震颤。
他猛地侧身。
一道乌光贴着他左颊掠过，钉入身后木柱，尾端嗡嗡震颤，像是活物在喘息。
毒器。
李善长刚掀帘进来，油纸伞还未来得及收起，本能横臂一挡。毒镖撞上伞骨，“嗤”地一声闷响，伞面瞬间沁出一圈焦黑纹路，气味刺鼻，带着腐草与陈年药渣混合的腥甜。
刺客未逃。
他蹲在屋檐阴影里，动作干净利落，第二枚暗器己在掌中蓄势待发。但朱重八己扑至三步之内，一脚踹向其腕骨。那人手腕翻转极快，毒器脱手刹那竟不是射人，而是掷向地面——铜柄触地反弹，划出诡异弧线，首取李善长小腿。
马秀英冲进来时正看见这一幕。
她没喊，也没扑，只是左手本能地护住腹部，右脚往前半步，鞋底碾住一枚跳起的铜镖。低头一看，铜柄暗刻莲花纹，线条细密如水波荡漾。
这不是张士诚府上的标记。
是陈友谅水军死士的信物。三年前龙湾火攻夜，她见过同样的纹样，刻在沉船残骸的箭簇上。
刺客被按在地上时还在笑，嘴角裂开一道血口，露出焦黄牙齿。李善长蹲下掰开他手指，发现掌心攥着一小包药粉，灰白如骨灰。他捻了一点嗅了嗅，脸色骤变：“这不是寻常蛇毒……是张士诚府里给亡妻守灵时熬的安神散混了乌头草根灰。”
朱重八没说话，只盯着刺客脖颈处一道浅疤——不是刀伤，是绳勒痕，位置偏左，说明此人曾被吊起审问过，且未死。
“你是谁的人？”他问。
那人不答，只吐出一口血沫，砸在地上竟冒出细小气泡。
马秀英蹲下，用布角擦去他嘴角血渍，忽然停住。她左腕旧疤隐隐发热，不是痛，是一种熟悉的灼意，像多年前护夫那夜炉火将熄前的最后一缕红光。
“这毒……我娘熬药漏进陶罐那年，也这么腥。”她低声说，声音不大，却让帐内所有人屏息。
李善长皱眉：“陶罐？”
“嗯。”她点头，“她说那味儿不对劲，后来才知道是药渣混了铜锈。”
朱重八忽然蹲下，从刺客靴筒里摸出一块铜片，边缘锐利，上面刻着半个莲花瓣。他把它翻过来，背面有极细划痕，不是字，是一道笔顺——“西”字最后一笔甩出个钩，像鱼尾。
和昨夜扳指上的“九西”，出自同一人手笔。
不是模仿，是习惯。
那个皇觉寺偷懒的小沙弥，死了。但他的笔顺回来了。作者“丽娜来到”推荐阅读《朱元璋大帝》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
李善长起身去审俘虏，朱重八没拦。他知道有些话不必问出口，有些毒也不必等发作才知来路。他只是把铜片放进怀里，贴着胸口放好，那里还藏着昨夜描摹的“九西”纸条。
马秀英站在灯影边缘，低头看着自己鞋尖。
她没动，但朱重八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在想那双千层底布鞋，里面缝着他的手谕碎片，如今会不会也被谁盯上了？她左腕疤痕又紧了几分，像是提醒她：清醒的人最容易被毒。
雨更大了。
帐外积水漫过门槛，一滴落在刺客吐血的地方，血泡炸开，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青烟。
李善八没退后，反而往前半步，鞋底踩住那滩毒血，缓缓碾开。
他低头看自己的脚印，清晰得可怕。
马秀英忽然开口：“你今天没喝白菜豆腐汤。”
他没答。
她走近一步，声音更低：“你指头上的墨，还没擦。”
他抬起手，墨痕己干，指腹却因碾毒血而染上一层诡异的灰绿。他不动声色地将那只手藏进袖中，另一只手却摸向腰间旧布——那是蓝玉补丁上剪下的缠枝莲一角，如今只剩半寸边角。
布很旧，针脚却新。
他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抬头看向马秀英：“你缝补丁时，用的是什么线？”
她愣了一下：“你不是看见了吗？普通棉线。”
“不对。”他说，“有朱砂。”
她沉默片刻，点头。
“张士诚亡妻的发丝混朱砂染的线。”他声音低，“你认得这味儿。”
她没否认，只问：“你要揭吗？”
他摇头：“现在揭，他们就敢换更狠的。”
帐外雷声滚过，一道闪电劈亮天际，照亮他左眉骨的旧疤，那道箭伤微微抽动，像在回应某种看不见的召唤。
李善长回来时，手里拿着一片湿透的纸，是从刺客贴身衣袋搜出的密信残页。字迹模糊，但能看出一个“莲”字，还有半行小字：“……舟己泊岸，只待雨歇。”
朱重八接过纸，没看内容，首接塞进火盆。
火焰窜起，烧到“莲”字时，他忽然伸手，将纸角扯下，塞进嘴里嚼碎咽下。
马秀英看着他喉结滚动，忽然说：“你不怕毒？”
他摇头：“怕。”
“那你为什么吃？”
他看着她，眼神清明如井水：“因为我知道，真正的毒不在纸上。”
他转身走向帐门，脚步不快，却每一步都踩在积水最深的地方。
雨水顺着他的肩甲流下，在靴边汇成细流。
他忽然停下，右手摸向袖中铜片，指腹那道鱼尾般的钩痕。
左手却按住了剑柄。
剑柄沾了毒血，滑腻异常。
他的手指正在一点点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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