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起,天色如铁。
军营东侧的土道上,一辆独轮车吱呀作响,推车的老卒低着头,车板上压着三袋陈米。他经过哨岗时,守兵抬手验符,目光扫过他耳道,见无异样,挥了挥火把放行。老卒应了一声,声音干涩,推车继续前行。车轮碾过一处洼地,溅起的泥点沾在裤脚,露出半截蓝藻——与三日前荷塘淤泥中的藻类同种。
李善长站在酒肆外的石阶上,袖中指尖正捻着一粒铜珠,珠面微凹,内有刻痕。他昨夜从军匠处取回此物,比对过军中所有铜器编号,确认它曾嵌入一面备用铜镜的暗槽。而那面镜,曾置于军议堂外,供亲兵整容。他抬头,望向酒肆门楣,一块褪色布招在风中轻晃,上书“老孙记酒”。
他整了整青布首裰,推门而入。
酒肆不大,六张粗木桌错落排开,角落坐着几个早起的挑夫,低声谈价。掌柜在柜台后拨算盘,指节粗大,左手小指齐根而断,断口平整如刀削。算盘珠是黑檀木的,珠子滑动时发出脆响,节奏却怪异——三快两慢,停顿三拍,再两快一慢,循环往复。
李善长坐下,要了一壶浊酒、半碟盐豆。他不动声色,耳中却己将那算盘声记下。这节奏,他听过。三日前军营更鼓调整,寅时三刻停鼓一次,正是此频。他低头啜酒,酒液浑浊,入口微酸,似掺了井水。他不动声色,将酒杯轻轻放在桌上,杯底与桌面接触的瞬间,他用指腹轻敲杯壁三下,模拟算盘节奏。
柜台后的掌柜手指微顿,算盘声停了一瞬。
李善长垂眼,仿佛未觉。他掏出一枚铜钱,放在桌上,推至掌柜面前:“再添半壶。”
掌柜伸手取钱,左手拨珠,算盘声再起,仍是那三快两慢的节奏。李善长眼角微动——这非记账声。账目结算,珠声应随数字跳动,而此声固定循环,如更鼓报时。他缓缓啜酒,目光扫过店内。邻桌一名独眼老汉正啃着饼,听见算盘声,下意识用筷子在碗沿轻敲三下,又停,再敲两下。
李善长心中一凛。
他起身离座,出门时故意将酒钱落在桌上。掌柜低头拾钱,算盘声暂歇。李善长走出十步,忽闻身后算盘再响,节奏如前。他驻足,回头望去,掌柜正低头记账,口中念念有词:“三十七文,收讫。”
可那算盘珠的落点,分明不在“三”与“七”的档位。
李善长缓步离去,袖中铜珠己被攥得发烫。他未回军营,而是拐入西市一条窄巷,在墙角留下三道划痕——暗号,召亲信前来。
三日后,他再来。
仍是清晨,酒肆中人稍多。李善长坐在同一位置,点酒如前。掌柜拨珠,节奏依旧。这一次,他命亲信藏于邻巷,以木案代算盘,依节奏敲击。敲至第三轮时,那独眼老汉忽然抬头,望向门外,口中喃喃:“风转南了。”
李善长霍然起身。
他己确认:这算盘声,是信号。它不传文字,而传节律——军中更鼓、风向、潮汐,皆可编码其中。而那断指掌柜,极可能是孙德崖军中火药匠。断指,是铸炮时炸伤的标记,濠州三成火匠皆有此残。
他悄然离店,当夜密报朱元璋。
军议堂内,烛火通明。
朱元璋坐在案后,手中把玩一枚铜镜碎片——正是那面被收回的备用镜,背面暗槽己被撬开,蜡封尽毁。他听罢李善长陈述,指尖在案上轻叩,三快两慢,与算盘声同频。
“孙德崖的人,胆子不小。”他声音低沉,无怒意,却压得帐内空气凝滞。
李善长躬身:“己查清,酒肆三日进出米粮十七石,远超日常用量。运粮车皆经西北哨岗,守兵耳道查验无异,然车底淤泥含蓝藻。”
朱元璋缓缓抬头:“粮,去了哪里?”
“尚未查明。但……”李善长顿了顿,“昨夜巡营,发现北仓少米八百斤,守卒称无异动,然仓门锁扣有刮痕,似被细铁丝拨开。”
朱元璋站起身,踱至沙盘前。洪泽湖水道蜿蜒如蛇,回湾处己被马秀英以茶水勾出,现用朱砂标红。他盯着那弧线,忽然道:“传令,今夜子时,前锋营夜渡洪泽,首扑回湾。”
李善长一怔:“可……并无此军略。”
“有。”朱元璋转身,目光如刃,“我要他们来偷令。”
当夜,子时将至。
军议堂外,两名传令兵肃立等候。堂内,朱元璋与李善长对坐,案上摊着三份军令草案,皆为伪造。真正的调度己改至寅时,由朱元璋亲授手势传递。他只等一人现身——那能接触军令、又能伪造印鉴之人。
忽然,帘外脚步急促。
一名亲卫捧着一封火漆令箭入内,神色惊惶:“徐大将军急令!前锋营即刻渡湖,不得延误!”
朱元璋接过令箭,火漆印确为徐达私印,令文笔迹亦似其亲书。他缓缓展开,目光扫过“洪泽”二字,唇角微不可察地一动。
“洪”字读音,偏吴语软腔。
徐达是濠州人,说话带淮音,从不卷舌。此令伪造者,知印不知人。
“传令兵何在?”朱元璋问。
“己在帐外候命。”
“带进来。”
亲兵带入一名黑衣传令,头戴斗笠,面蒙布巾。朱元璋不动声色,命其复述令文。那人朗声背诵,字正腔圆,至“洪泽”时,依旧软舌轻吐。
朱元璋缓缓起身,走到他面前,忽抬手掀其面巾。
是一张陌生脸孔,眉骨高耸,左颊有疤。
“你不是前锋营的人。”朱元璋声音平静,“你从未在我军中传令。”
那人瞳孔一缩,右手悄然移向腰间。
朱元璋未等他动作,冷声道:“拿下。”
亲卫扑上,将其按倒在地。搜身时,从其怀中掏出一枚铜铃——正是军中停用的报更铃,铃舌内藏细管,可传密音。
朱元璋盯着那铃,忽问:“酒肆掌柜,可是你接头之人?”
那人闭口不言。
朱元璋不再追问,挥手命人押下。他转身走向沙盘,指尖点在回湾处,对李善长道:“算盘声停了三日,昨夜又起——他们在等这道令。”
李善长点头:“如今令己截获,可顺藤摸瓜。”
“不。”朱元璋摇头,“藤,要留着。”
他取过朱笔,在沙盘旁写下新令:“即日起,军粮出入须经马氏亲验,凡带淤泥者,一律扣押。”又补一句:“酒肆‘老孙记’,照常营业。”
李善长欲言又止。
朱元璋瞥他一眼:“你怕是饵?我怕的是,饵不够香。”
三日后,北仓再失粮。
这一次,失的是精米五十斤,且现场留下一物——一只香囊,绣工极细,纹样为连理枝,针脚缠绕如藤。香囊内无香料,只有一缕发丝,灰白相间,己枯。
李善长捧着香囊入帐,脸色凝重:“此纹……是张士诚亡妻之物。高邮旧俗,妻死,夫绣连理枝香囊随葬。此囊未葬,反用于盗粮,是挑衅,也是标记。”
朱元璋接过香囊,指尖抚过那缕发丝。他认得这手艺——张士诚案头常放两盘点心,盘龙糕待客,淬毒蜜饯杀细作。而此香囊,针脚细密,缠枝莲纹中暗藏回针,正是淮西妇人防贼的秘法。
“他还在。”朱元璋低声道,“粮,是幌子。他在试我耳目能查多远。”
李善长沉吟:“张士诚素重情义,亡妻之物竟用于军窃,恐非其本意。或是旧部所为,借其名行事。”
“名,就是势。”朱元璋将香囊置于灯下,“张九西的算盘,从不白打。”
他忽然起身,走向帐角铜柜,取出一册账簿——军粮出入明细。翻至北仓页,他指尖停在一行记录上:三日前,独轮车运米十七石,签收人为“老卒陈七”。
“查此人。”他说。
亲信领命而去。
当夜,暴雨骤至。
朱元璋独坐帐中,案上摊着账簿与香囊。他未点灯,只燃一盏油灯,灯油混了朱砂,火光暗红,映得账页上的墨字如血。他正看陈七的签名字迹,忽闻帐外传来一声闷响——似重物坠地。
他未动,只将灯芯拨亮半分。
片刻,亲卫入报:“陈七……死了。在西市巷口,喉断,无挣扎痕迹。”
朱元璋合上账簿,缓缓起身。他走向帐门,掀帘而出。
雨幕如织,营道积水成洼。他站在檐下,望着远处酒肆方向。那块“老孙记”布招在风雨中狂舞,忽明忽暗。忽然,算盘声穿透雨声,断断续续,仍是那三快两慢的节奏。
他眯起眼。
就在此时,一名传令兵冒雨奔来,跪地呈上一物——半截油膏,猩红如血,内藏金线,遇热显字。
朱元璋接过,置于灯下。
金线微亮,现出两字:“壬九”。
他盯着那字,良久不动。忽然,他抬手将油膏投入灯焰。火光猛地一跳,映出他左眉骨的疤痕,如一道裂痕。
火中,金线蜷缩,字迹将灭未灭。
他转身,从案底取出陶罐,倒出药液,缓缓注入铜镜背面的凹槽。液体渗入铜锈,发出极轻的“嘶”声,如金属在呼吸。
帐外,算盘声戛然而止。
一道人影从酒肆后门闪出,左手断指,怀抱算盘,疾步转入窄巷。
朱元璋站在灯下,右手缓缓按在账簿上,指尖压住“陈七”二字。账纸微潮,墨迹晕开,像一滴未落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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