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沉在湖面,像一层未凝的油。北湾的水纹静得反常,连浮萍都贴着水面不动。三更刚过,主营西侧炊事营的灶火还在烧,灰堆里埋着几根未燃尽的松枝,火色青黄,气味却比往日浓烈。
马秀英蹲在灶台边,指尖捻起一撮灰烬,轻轻一搓,粉末从指缝滑落。她没说话,只将另一只手中的火把残杆递向火堆。松脂遇热,噼啪一声,香气骤起——那味儿钻进鼻腔,不是寻常山松的清苦,而是带着一丝甜腥,像陈年旧血混了树脂。
“这味儿,像极了那年郭子兴焚书时的火。”她低声对身旁厨娘说,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卷走。
厨娘点头,手里的白菜豆腐汤正滚着,她舀了一勺热汤,泼在新堆的松枝上。蒸汽腾起,松香却未散,反而更浓。她不动声色,将一束掺了赝品松脂的火把塞进柴堆,又用灶灰盖了半截。
马秀英站起身,袖口掠过灶台边缘,留下一道浅灰指印。她没回头,径首走向主营帐。风从湖面来,带着湿气,也带着某种她不愿点破的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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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站在高台边缘,手中握着那封刚送来的军令。纸面平整,火漆完好,可他的目光却落在火把的光晕上。
火把插在台角铁架里,火焰跳动,松脂滴落,顺着铁杆蜿蜒而下,像一串缓慢爬行的虫。他忽然抬手,示意亲卫取来另一支——库房新配发的。
两支并列,一支燃得稳定,一支却在风中忽明忽暗,松脂滴落时发出轻微的“滋”声,仿佛内里含水。
“换掉。”他只说了两个字。
亲卫愣住:“全换?”
“全换。”他盯着火焰,“从今晚起,所有火把,一律用旧料。就说……灶火不稳,怕引燃营帐。”
话音未落,徐达疾步而来,披风带风,脸上凝着一层寒霜。
“湖面有异。”他低声道,“南风突起,松香顺流飘来,不是自然气味。是筏子。”
朱元璋没动,只将手中火把缓缓插入铁架,火焰一歪,火星西溅。
“香火筏?”他问。
“是。”徐达点头,“孙德崖旧部擅此技。以松脂浸木,顺风点火,漂至敌营,借风势成燎原之势。当年龙湾之战,陈友谅就用这法子烧了元军三艘楼船。”
朱元璋冷笑:“现在,他要用这法子烧我?”
“不止。”徐达声音压得更低,“蓝玉部哨塔昨夜增派巡卫,每人佩铜钟碎片一片,说是‘辟邪’。可今晨有人看见,碎片边缘沾了松脂,像是被人刻意涂抹过。”
朱元璋眼神一沉。
他忽然转身,走向案前,取来一只空陶碗——那只剩豁口的旧碗,碗底朝天,如一口倒扣的井。他将刚换下的松脂残块放入碗中,又倒了一点灶灰覆盖。
“让蒋瓛来。”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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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瓛来得比风还快。他站在帐中,身形瘦削,像一柄未出鞘的刀。朱元璋没看他,只将碗推至案前。
“闻。”
蒋瓛俯身,鼻尖距灰烬三寸,闭眼,吸气。片刻,他睁眼:“龙湾松。”
朱元璋点头。
“此树三十年前己被陈友谅下令封山禁伐,只余后寨山阴几株老树,专供水师火把制脂。外人不得染指。”
“现在,它出现在我的军营。”朱元璋声音冷得像铁,“出现在蓝玉部的巡卫火把上。”
蒋瓛沉默。
“你去北湾。”朱元璋道,“查哨塔周边所有火把残骸。若发现龙湾松脂,立刻封存,不得声张。”
蒋瓛领命欲退。
“等等。”朱元璋忽然道,“带上那口铜钟的碎片。”
“钟己铸成,何来碎片?”蒋瓛问。
“昨夜风大,钟裂了一道缝。”朱元璋淡淡道,“取一片下来,说是‘镇邪’。”
蒋瓛懂了。钟未裂,是人为敲出一片。这片铜,含劣钱熔渣,含砒霜,含松脂,更含张士诚的指纹。
他接过铜片,藏入袖中,快步出帐。
朱元璋目送他离去,指尖轻抚空碗边缘。忽然,他察觉一丝异样——碗底灰烬中,有一粒极细的蓝点,非灰非炭,像是松脂燃烧后残留的结晶。
他取来油灯,将碗斜照。光透灰层,蓝点微闪,如血入醋后的幽光。
他笑了。
笑得极轻,像刀刃刮过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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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湾哨塔,三更将尽。
湖面忽然泛起微光。不是月光,也不是火光,而是一条细长的暗红带,顺着南风缓缓推进。那光带无声无息,却带着浓烈松香,像一条苏醒的蛇,贴着水面游来。
徐达站在塔顶,手握鼓槌,指节发白。
“点烽。”他下令。
亲兵点燃烽火台上的狼烟罐,黑烟冲天而起。可风向不对,烟柱歪斜,未能传至主营。
“再点!”
第二罐燃起,烟更浓,可湖面那条红带己逼近蓝玉战船锚地。火筏己燃,松脂遇水不灭,反而因湿气蒸腾,火势更猛。
“放箭!”徐达吼。
弓弩手齐射,箭雨落入湖中,可火筏密集,箭矢难阻其势。第一艘火筏撞上蓝玉部前哨船,火舌瞬间攀上船舷,木料爆裂声如雷炸响。
紧接着,第二艘、第三艘……
火光冲天,映得湖面如血。
就在这混乱之际,朱元璋忽然抬手,指向湖心。
“看。”
众人顺他所指望去。
火光深处,一艘巨舰缓缓浮现。舰首高耸,甲板宽阔,船头立着一人,披黑袍,戴铁盔,左手持火把,右手挥动令旗。
那身形,那姿态,竟与陈友谅一般无二。
“陈友谅!”有士兵惊呼。
“他没死!”
“陈汉王回来了!”
军心动摇,连徐达的脸色都变了。
朱元璋却未动。他盯着那艘船,盯着那火把的光晕。忽然,他眯起眼——那火把燃烧的松脂,滴落时呈螺旋纹,与库房新配火把如出一辙。
“假的。”他低声道。
“什么?”徐达问。
“那船是空的。”朱元璋冷笑,“是筏,不是舰。是孙德崖的香火筏,绑了陈友谅的衣甲,点了火,顺风漂来,只为乱我军心。”
徐达恍然:“所以松香提前飘来,是为掩盖火筏气味?”
“是。”朱元璋点头,“孙德崖知道我们查到了松脂,所以提前点燃,让气味混入风中,让我们以为是自然飘散。实则,那是信号——火起,筏动。”
他转身,取来铜镜,镜面裂痕映着火光。他将镜面压在空碗上,裂痕正对碗底豁口。
“传令。”他说,“所有火把,立即更换。旧料全数回收,一寸不得遗失。”
“是。”
“另,命蒋瓛彻查蓝玉部火把发放记录。从今日起,每支火把,须由军需官亲签,留样备案。”
“若他抗命?”徐达问。
“那就让他看看。”朱元璋抬起手,指向湖面那艘“陈友谅”的火筏,“什么叫真正的火。”
话音未落,湖心巨响。
蓝玉部主舰突然爆炸。火球冲天,木屑横飞,船体断裂,沉入湖中。火光映照下,可见甲板上堆满松脂桶,桶身刻着“陈”字标记。
“他私藏敌部补给。”徐达沉声,“不止松脂,还有火油。”
朱元璋没说话。他盯着那沉没的船,盯着那仍在燃烧的松脂火。忽然,他察觉湖风变了。
风从西北来,带着一股极淡的腥气。
他转身,取来一支新火把,点燃,举高。火焰在风中摇曳,松脂滴落,顺着铁杆滑下,像一串缓慢爬行的虫。
就在这时,马秀英匆匆而来,手中握着一封密报。
“李善长刚送来的。”她将纸递上,“灶灰化验结果——松脂残渣含微量砒霜,与‘梦露散’同源。”
朱元璋接过,展开。纸上只有两行字:
**“松脂有毒,燃则成雾。
三更火起,人自迷。”**
他缓缓将纸折起,放入空碗中,压在松脂残块上。
“原来如此。”他低声道,“不是烧船,是烧人。”
马秀英看着他,忽然问:“你还记得那年皇觉寺的火吗?”
他一怔。
“你说,和尚们烧经书,是为了驱邪。”她声音很轻,“可现在,有人烧松脂,是为了乱心。”
朱元璋没答。他只是将碗缓缓翻转。
灰烬与残块倾落,洒在泥地上,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圆。
像一座未完成的坟。
湖面火光未熄,那艘“陈友谅”的火筏仍在漂,火把高举,黑袍猎猎。风越来越大,松香越来越浓。
朱元璋站在高台,手握铜镜,镜面裂痕映着火光,像一道未愈的伤。
他忽然抬手,将火把插入铁架。
火焰一歪,火星西溅。
一粒火星落在他手背,烫出一个小点。
他没躲。
血珠从烫伤处渗出,顺着虎口滑下,滴在铜镜边缘,顺着裂痕流下,像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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