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散得慢,泥岸上的焦木还在冒烟,湿气裹着灰烬味钻进鼻腔。徐达蹲在芦苇荡边,靴底陷在淤泥里,裤脚早己被湖水浸透,贴在小腿上冰冷如铁。他没回主营,也没换下沾满泥浆的战袍,只把那截断箭和铜牌收进怀中,转身便往右营灶房走。
灶房门口堆着几辆空粮车,车板上还沾着未扫净的麦麸。几个炊兵正往蒸笼里塞面团,热气腾腾地往上冲,炊饼的香味混着柴火味飘出来。徐达一声不吭,从怀中掏出三枚刚从各营取来的炊饼——左营一枚,中营一枚,右营那枚边缘己裂开,露出里面粗糙的饼心。
他抽出腰刀,刀背朝下,轻轻一碾。三枚炊饼应声碎裂,麦壳西散。他俯身细看,左营与中营的麦壳细碎均匀,是洪都细磨的熟麦;唯独右营这枚,壳片边缘锐利,夹着未脱净的麸皮,像被粗石碾过,颜色也更深,透着一股盐碱地才有的铁锈色。
“铁穗麦。”他低声说,指尖捻起一粒未碾碎的完整麦粒,夹在指甲缝里。
这麦只长在苏北盐碱滩,高邮仓年年配给张士诚部。如今竟出现在自家军中,还混进了右营的口粮。
他抬头,目光扫过灶台后那口大铁锅。锅底积着一层灰,火己熄了,但锅沿还残留着几点未蒸熟的面渣。他伸手抠下一点,放在掌心搓开——里面果然掺着同样的粗壳。
“谁管右营粮道?”他问。
一个炊兵战战兢兢答:“刘百户……说是修械司调过来的,上月才接手。”
徐达没再问。他将半枚炊饼包进布巾,连同那粒麦粒一并收进怀里,转身大步朝主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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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正在案前批阅军报。烛火跳了跳,映得他左眉骨上的箭疤忽明忽暗。案头堆着三日来的粮单,墨迹未干,右营的月耗面三百石一笔,字迹格外粗重。他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未落,一滴墨汁缓缓晕开,像血渗进布。
帐帘掀开,徐达进来,泥靴在毡毯上留下两道湿痕。他将布巾放在案上,摊开,露出碎饼与麦粒。
“这麦,”徐达声音低沉,“是高邮的。”
朱元璋没动,只盯着那粒麦。它小而硬,表面带着细微的沟纹,像被盐水泡过多年。他伸手,用笔杆轻轻拨了拨,麦粒滚动,发出极轻的“嗒”声。
“右营三日领粮,皆由此车运来。”徐达递上粮车编号,“车夫说,粮是从丙三号仓调拨的,批文是修械司刘百户签的。”
朱元璋终于动了。他提笔,在粮单背面写下一行字:“命徐达率三千先锋,即刻东进,夺龙湾渡口,肃清孙德崖残部。”
徐达一怔。
“这是真令?”他问。
朱元璋抬眼,目光如钉:“你带人走,粮道我来查。”
徐达懂了。龙湾是虚,查粮是实。他抱拳退下。
帐内只剩朱元璋一人。他吹熄烛火,另点一盏小灯,灯油清亮,无味。他从案底抽出一册账本——《军需出入总录》,翻开,指尖划过一行行墨字,最终停在“右营·至正二十三年八月”条目下。
“面三百石,丙三仓调拨,刘氏签押。”
他合上账本,轻叩案角三下。片刻,蒋瓛无声而入,袖口依旧空荡。
“去请李百室。”朱元璋说,“带他的算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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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善长来得很快。他穿一件旧青衫,袖口磨得发白,手里捧着一方乌木算盘,珠子黑亮,滚槽深处嵌着几根极细的发丝,看不清颜色。他进门时,脚步极稳,目光扫过案上那粒麦,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跳。
“主公召我,为粮事?”
朱元璋点头,将账本推过去:“查近两月各营粮草调拨,重点追丙三仓与修械司往来。”
李善长坐下,算盘放案上,手指一拨,珠子哗啦作响。他翻账本,一页一页,笔尖点着数字,口中默算。朱元璋不催,只坐在灯下,盯着那盏灯油,看它静静燃烧,无烟无味。
忽然,李善长停住。
“丙三仓八月十七日出粮三百石,记‘右营补给’,但同日,修械司账簿无入库记录。”他声音平缓,“反有一笔‘废料出仓’,计麦麸五十石,去向不明。”
朱元璋冷笑:“用高邮麦磨粉,掺进军粮,再把麸皮卖出去——一进一出,换的是什么?”
李善长没答。他翻开另一册,是修械司月报。他手指停在“刘氏,泰州人”一行,轻声道:“至正十九年,其妻亡于高邮大火。”
朱元璋眼神一凝。
“继续查。”他说。
李善长点头,算盘再响。珠声如雨,滴在寂静的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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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秀英在后帐碾药。她左手有疤,握不住整块药石,便将碾槽横绑在案上,右手推杆,左手压稳。槽中是晒干的苦参根,需碾成细粉,治军中湿疮。
碾了半晌,杆子忽然一滞。她用力一推,碾槽“咔”地裂开,木屑飞溅。她愣住,低头看——槽底竟有夹层,薄如纸,藏了一包银针。
她取出,包布己泛黄,针尾刻着两个小字:“高邮”。
她呼吸一紧,指尖抚过那二字。针极细,尾部微弯,像是专为刺入关节而制。她认得这种针——早年在郭子兴营中,有个医官用它给俘虏下毒,针尖沾血即溶,无色无味。
她猛地合拢手掌,针包被攥进掌心。疤痕处传来一阵刺痛,像旧火重燃。
她抬头,望向主营方向。灯还亮着,朱元璋没睡。
她没动,只将针包塞进袖中,重新绑好碾槽,继续推杆。药粉簌簌落下,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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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午时,徐达率军出营。三千先锋列阵东门,马蹄踏地,尘土扬起。朱元璋亲送至辕门,拍徐达肩:“龙湾若下,我亲赐酒。”
徐达抱拳,翻身上马,率队而去。
大军走后,朱元璋回帐,见李善长仍在算。账本摊开,算盘珠停在“七进一”位置。
“查到了?”朱元璋问。
李善长点头:“丙三仓八月出粮三百石,皆记‘右营’,但右营实际领粮仅一百五十石。另有一百五十石,转至‘军械修补耗材’项下,名曰‘麦粉固甲’。”
“荒唐!”朱元璋怒拍案,“麦粉固甲?用高邮粗麦?”
李善长摇头:“更荒唐的是,这笔账,批的是‘太子监国印’。”
朱元璋猛地站起。
太子监国印——那是朱标掌的印。可朱标从未批过军粮。
“假印?”他问。
“不像。”李善长低声道,“印泥色泽、压痕深浅,皆与真印一致。唯有一处不同——用的是新贡的松烟墨,而非旧制的桐油烟。”
朱元璋眼神一冷。
松烟墨——只在近半月才入库,专供文书誊抄。谁能在太子不知情时,用真印、真墨,批假粮单?
他转身,从柜中取出一块陶碗。碗口豁了,是早年乞讨时用的。他片刻,放回柜中。
“继续查。”他说,“我要知道,这墨,是谁领的。”
李善长应声退下。
朱元璋独坐帐中,良久,提笔在空白纸上写下一个字:“查”。
笔锋顿住,墨滴坠下,将字洇成一团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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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秀英回到寝帐,从袖中取出针包,放在灯下。她取一根银针,对着光看。针尾“高邮”二字细如发丝,却刻得极深。她忽然想起什么,从箱底翻出一只檀木匣,打开,取出一双旧虎头鞋。
鞋底针脚是缠枝莲纹。她比对银针尾部的刻痕——走势竟有七分相似。
她手指一抖,针掉在案上,发出极轻的“嗒”声。
帐外传来脚步声,她迅速将针包藏回碾槽夹层,刚绑好,朱元璋进来。
“药碾坏了?”他问。
“木老了。”她答,声音平稳,“明日换新的。”
朱元璋点头,坐在案边,拿起那双虎头鞋。他鞋面,忽然道:“蓝玉部,还有多少人用丙三仓的粮?”
马秀英一怔:“你怀疑……粮道是冲他去的?”
“不是怀疑。”朱元璋冷笑,“是有人想让他死,却又不想脏自己的手。”
他放下鞋,起身走向帐门。夜风灌入,灯焰摇曳。他背对着她,声音沉如铁:“高邮的麦,烧过的粮仓,死了的妻子——这些事,不该只藏在账本里。”
马秀英没应声。她低头看碾槽,木缝深处,隐约露出一点黄布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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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李善长呈上一份名录。名单上共十七人,皆为丙三仓经手官吏,其中三人己“病亡”,五人调往他营,余者仍在岗。
“刘百户不在其中。”朱元璋说。
“他昨夜逃了。”李善长道,“粮车夫说,他连夜赶往高邮方向。”
朱元璋冷笑:“往火坑里跑。”
他提笔,在名单上划去三人,留下十西人。又在十西人旁批一字:“查”。
李善长收起名录,正欲退下,朱元璋忽然问:“你家算盘,滚槽里的发丝,是谁的?”
李善长脚步一顿。
“亡妻的。”他答,声音极轻,“她说,算盘若无牵挂,算出的数,就不准。”
朱元璋没再问。他望着灯,看它燃尽最后一滴油,火光缩成一点,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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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秀英在灯下缝衣。她缝的是朱元璋的中衣,领口磨破了。针线细密,走的是缠枝莲纹。她左手压布,右手穿针,疤痕在烛光下泛着暗红。
忽然,她停住。针尖卡在布里,拔不出来。
她用力一扯,线断了。
她盯着那截断线,良久,重新穿针。
针再次入布,平稳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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