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楼里摆好桌椅，格外忙碌，田秀慧征用了小院里的王娘来做点心，什么蜜枣糕、茶香糕，让她大展身手。小花则是在一旁像模像样指挥起货品的摆放。
很快就到了宾客入场的时候，许多人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情走进繁花楼，杭梧与杭植自然也落座在大厅内。
田秀慧忙着招待宾客，一回头，就和站在杭植身后的陈宝珠对上视线。
陈宝珠刹那间脸色失血，这半年她看着城门外哭喊的流民，说实话，她恨不得死的人是她，可她又觉得死的人应该另有其人才对。
“小姐，我肚子不舒服想下去休息。”陈宝珠当初被太傅派人送来，本是被关在一个别院里，后来是她自己说要到杭植身边伺候，虽然名义是奴婢，杭植也不曾真正使唤她，摆了手叫她自行离开。
田秀慧自看到陈宝珠后也总有意无意看着她的身影，见她离席出门，把店里的事情全权托付给杜秋寒后也跟着出去。
外面大街上人来人往，田秀慧东张西望都找不到人影，想到陈宝珠神色不对，可能回房中休息，便往杭府走去。
“别说话。”田秀慧路过一个巷子时，被一双手拉了回去，说话的正是陈宝珠。
田秀慧看着和自己玩耍的朋友变成了如今这副麻木无神的模样，心疼的伸手去抚摸陈宝珠的脸：“你怎么在这？”
陈宝珠委屈的情绪一下就喷涌而出，她把脸靠在田秀慧的手上，任由泪水不停流出：“你还活着！太好了！”
田秀慧想到自己死去的家人，如今自己却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她感到羞耻和愧疚。
谁知道陈宝珠是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上，着她的茧子：“你娘亲和弟弟看见你不知道多开心。”
“我娘和我弟弟······”田秀慧的猜测似乎得到的证实。
“你弟弟现在是管家杭忠的徒弟，跟着他打理杭小姐的产业，在金陵也算安定下来了。”陈宝珠声泪俱下，“我们都以为你去采药的路上死了。”
原来弟弟田伟和母亲张氏被马踢晕以后只是晕死了过去，被人裹了送去乱葬岗时一场雨淋醒了田伟，田伟背着母亲爬出乱葬岗后，又遇见了杭忠。杭忠说他们有缘分，便收留了他们，把田伟引荐给杭植，替杭植做事。
“杭家对我对你都有大恩，只是你怎么替慕容家做事了？”陈宝珠问。
“说来话长。”
两人约定明天再见面，田秀慧转身回到繁华楼。
得知家人如今安然无恙，田秀慧情绪激动，她用左手背擦拭眼角的泪，右手撑着桌子坐下。
杜秋寒看出她的不对劲，以为是劳累一天没有进食导致的，让小花给她盛一碗粥送去。
小花知道田秀慧现在还胃弱，便拿了点青菜入粥：“田姑娘，这是青菜粥，你先垫肚子，王娘做了大餐，等晚上我们一块吃。”
一抬头，小花只见到田秀慧捂着心口，抽搐着身体，压抑哭声。
小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时候，戏台锣鼓声响起，戏己开场。
有一只温热的手摸上她的肩膀，蔡生一身风霜站在她的身后：“别失态，一会儿你作为掌柜要去见见对面的人。”
田秀慧朦胧的视线中出现杭植的脸，她聚精会神，听到雪飞霜上场时也一样鼓掌叫好，多天真美好的少女啊。
目光又落在杭梧身上，所有人都说他旧疾复发早不理事，但陈宝珠说，她进到杭府后第一个见的就是杭梧，也是杭梧把她带到杭植身边的。
“砰”，戏到中场休息，田秀慧也到二楼收拾妆面，看起来端庄得体。
“杭老爷、杭小姐，今天的戏好看吗？”田秀慧堆起笑容。
杭梧在场时杭植向来是乖巧的，她不做评论，只是说蜜枣糕好吃，和上京里味道一样。
“戏不错。”近距离看，杭梧带着病容，在屋子里仍穿着一件银灰鼠裘，“繁花楼新做的衣裳更不错。天子令各家节俭，皇后作为表率，也是几次减少后宫服饰所用银两。棉麻布舒适保暖，改了衣服的样式后，不失华贵端庄。我先为杭家女眷向繁华楼订十件衣裳，改天烦请繁花楼上门为女眷量身。”杭梧做事痛快，说罢就令身后随从去交订金。
有了杭梧开口，其他人也象征性订了几件衣裳。
下半场的戏开始了，杭植说坐不住想去二楼看看其他衣服款式和布料。于是田秀慧在前带路，杭植身后跟着一个春桃而己。
到底什么是真的呢？田秀慧脑子一团浆糊，李修涯说这一切都是青山党作为，杭家兄妹为虎作伥，等一切证据在手，杭家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可真相陷入泥潭，在永远无法天亮的黎明处，她迫切知道真相。眼前这个善良的少女，会和肮脏的交易有关吗？
“啊！”突然宝桃大喊出声。
只见田秀慧拿起一旁的剪刀抵住杭植的喉咙，她早就想这么做了：“你去把杭梧叫过来，悄悄的，不许告诉别人。”
春桃没动，焦急地看着杭植：“小姐！”
杭植神色坦然，因为她感受到田秀慧的手在抖，是田秀慧慌了：“去把哥哥叫来，就说我有两个花色很喜欢，想买回五色坊。”
宝桃离开后，一楼喝彩的声音还不时传来，两个人这么僵持，诡异地沉默。
“你有事找哥哥不如说给我听，或许我知道。”
田秀慧幽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重州宝县的粮，是不是被杭家贪了？”
杭植只是觉得听了笑话：“这些不会都是李修涯和你说的吧？他无能，没办法抓住主谋，还反过来诬赖我们，说是杭太傅策划了这一切。杭家是金陵巨富，三十万赈灾银，就算都拿了，也不过是杭家一个年流水。我哥哥病中，买粮的事情是我办的。”
田秀慧的剪刀抵得更深：“那你说，有没有粮？”
“有粮。”杭植答得爽快，“朝廷拨下来的赈灾银有五万两归我采买，顾念叔父名声，我还搭了一万两进去，所有的粮我都交给了曹太守。”
“那陈宝珠和陈钦是怎么回事？”田秀慧追问。
“陈钦是谁我不知道。”杭植说，“但陈宝珠是罪臣之女，她父亲求到太傅面前，请太傅救他们父女一命，所以陈宝珠才到了杭府，做了侍女的。”
田秀慧不知道应该信谁，在李修涯和慕容无忉嘴里，杭太傅是十恶不赦的坏人，重州的粮都是被他拿走的，怎么如今又多了这种说法？她脑子太乱了，手越来越不稳，被欺骗的愤怒撕扯她的神经：“你怎么证明你没有拿赈灾银两？！”
“你要证明是吧！”杭梧爬上来的时候气喘吁吁，看见妹妹被田秀慧要挟性命更是两眼一黑，“李修涯是陛下亲卫春秋台的人，进了春秋台九死一生，陈钦不想去，是杭太傅救了他！陈钦现在己经入上京，交给大理寺审判，你不信我们，不信大理寺，你要信春秋台？”
田秀慧根本不知道春秋台是什么地方，只是有人告诉她，重州不应该这么惨，她信了。田秀慧呆愣放下剪刀，把剪刀递给杭植：“我伤了你，你还回来吧。”
亦如她所知的初见，杭植娴静温和：“我不怪你。田掌柜快下去吧，戏要收尾了。”
田秀慧和陈宝珠约定第二天中午在聚兴楼见面，这里是杭植的私产，做的都是她爱吃的饭菜，故而也有不少人慕名来吃饭。大隐隐于市，这样的地方更没人会注意到他们。
田秀慧等不及，她提早了几刻钟坐在包厢里，她激动得浑身颤抖，低头又抬头，想象某个瞬间，许久不见的家人就出现在眼前。
“秀慧！”母亲的声音随着开门声传来，随后扑在田秀慧身上，动作大得让田秀慧身上的伤口有些疼痛。
“姐姐。”弟弟田伟的声音跟在母亲身后传来，陈宝珠紧随其后，关门落座。
“你怎么会在慕容家做事？还是掌柜。”陈宝珠又问了一次。
田秀慧一时语塞，不知道她短暂的半个月要怎么说明，最后只有几个字：“是贵人相助，叫我如今安然无恙、衣食无忧。”
“姐姐，你来杭家吧。杭家在金陵势大，能让我们一家在金陵落脚。”田伟才十五岁，和一支笔杆一样，现在他身上的气息令人陌生。
“繁花楼器重我，我不能在这种时候抛下繁花楼离开。”
田伟更焦急了，似乎田秀慧现在所在的火坑是他所创造：“繁花楼的货根本就不够用，成锦会一定有后招，他们就没想过要放了繁花楼，慕容家己经弃了繁花楼，他们会在上京议和。到时候，你就是弃子，再想在金陵立足可就难了。”
“你怎么知道这些？”田秀慧很平静，现在再发生什么事情她也觉得不过尔尔。
田伟似乎背负着一个的秘密，他躲避田秀慧的眼神，每每做错事情他都会这样。田秀慧又看向陈宝珠，她实在想知道事情到底是如杭家所说如此还是李修涯说的是真话。
田秀慧拿出昨夜的剪刀拍在桌上：“陈宝珠，你先说，重州的粮是怎么回事？”
陈宝珠深呼吸一口气，恳切望着田秀慧：“我发誓，我什么都不知道，父亲被抓的前一晚，他才说这是县令做的，当时的粮根本不够了，于是他们把粮都扣了下来。而且宝县的人都要跑光了，县令说不如卖给外面的人挣一大笔钱。粮拿了一部分出来分给县里的官员。你父亲那日来我家里，我父亲不忍，给了他一袋粮，想着你们家或许就不用逃亡。我也是听阿伟说，叔叔竟然死了。”
说到父亲被乱民打死时，田伟和田秀慧都红了眼眶，田秀慧脑子里响起父亲临死前的呼喊，她说：“那是百姓的命，你吃的是我们的骨血。”
“不是的！”陈宝珠挣扎，她不想自己在好友眼里是这样不堪，“我偷听过父亲和县令说话，粮在运过来前就没了大半，说是军中粮草紧张，要借征。”
这顿饭吃的没有滋味，田秀慧拜别了母亲，说等了却在慕容家的事情就好好侍奉在母亲身前。
“田掌柜？”谁知道门口碰见了杭植，杭植似乎也有点意外，但她当机立断，想和田秀慧聊聊。
田秀慧为昨天的事情感到羞愤，她向杭植行礼：“杭小姐万安。”
“田掌柜吃了吗？我这有去岁梅花上的雪水，用来烹茶别有风味。我很喜欢你们繁花楼昨天新出的衣裳。今早去见了杜师傅，说这都是出自田掌柜之手。要不要坐下来谈谈？”
昨天蔡生回来以后，把繁花楼里的一应事务接过手去，让田秀慧在一旁接跟着学习看，今天的工作还没有结束，田秀慧有些犹豫。
“不过两句话，田掌柜不愿意听吗？”
田秀慧就这样坐在杭植对面，看着杭植含笑的眼神，她只觉得答应李修涯会成为和杭植一样这件事情真是令她自惭形秽。至少现在她眼里的杭植，是正义善良的。
“昨夜的事情······”田秀慧想道歉，却被杭植打断。
“若是我经历颠簸，九死一生，有人和我说都是背后高官富豪借我命敛财，我不会比你更冷静。”杭植的语气平缓，“想起来第一次见你，你就敢拿剪子抵在我喉间，当时你一定很信服慕容公子和勤国公吧。”
田秀慧点头，她觉得自己像个无知的愣头青，被人反复当作玩物一样耍得团团转。
“勤国公为人正首，又英俊潇洒，是多少上京女孩的梦中情郎。我与弘善郡主交好，知晓勤国公久无功劳，心情急迫。”杭植把一杯茶递过去，“田掌柜如今肯定还有许多困惑，深陷谜团者难免心情郁结。我欣赏田掌柜，愿意为田掌柜解惑。”
田秀慧摸着桌上的茶杯，她不明白，就算和陈宝珠交谈过后也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陈钦如此重要，贪污案牵扯北方七州，可独独重州被这样重视，什么春秋台，什么青山党，来来往往，应该不只为了钱吧。
一瞬间，某个念头在她脑子里放大，或许杭植也不可信。
“我不明白好好的粮食怎么就没了。”
杭植回答：“自然是谁道貌岸然，私底下侵财，不久大理寺就会有决断了，重州的百姓会有一个公道的。”
田秀慧闭口不言，杭植不知道自己的话她是否听进去了，只能又多说几句：“陈钦所犯的是死罪，无论是大理寺还是春秋台他的结局都不会变。可他有女儿，若是你，春秋台或许会将你女儿一同问罪，而青山党可以保全你的女儿，你愿意把自己交给谁？”
田秀慧点头表示明白，将杭植递给她的茶水一饮而尽，去岁寒梅上的雪水，入口苦涩，她喝不惯，也希望自己一辈子都喝不惯。
田秀慧离开聚兴楼后，没有去繁花楼，而是回到了小院。小花觉得这两天田秀慧不对劲，李修涯离开前也说有任何事情都要告诉他，于是飞鸽传书，把这些天的事情都告诉李修涯。
田秀慧取来一张纸，在上面画画，是父亲最后一次去陈钦家里画的画，她看了一眼，觉得色彩艳丽，便请求陈钦把原画给她临摹。
她谁也不想相信，她要自己重新走一次她走过的路，就像她从前常去山间采药，在黑暗中发现黑暗里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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