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十九年冬，天大寒，人饥，遂相食。
田秀慧翻出家里唯一一张狗皮毯子交给父亲，田父要去找好友陈钦借粮，而且上一次他为陈钦画的屏风的钱他还没有给完。
雪下得太大了，一路上都是要离开宝县到别处讨生活的人，田父没有能力管别人，他只求自己的家人不必和他们一样沦落到出走他乡。
陈钦的家门关的严实，围墙砌得高了些，应该是有人半夜进他家偷粮。
田父扣响了陈宅的门。是陈宝珠身边的嬷嬷芳娘开门，她也饿瘦了许多，不似从前珠圆玉润。
“田先生来找大人吗？”芳娘问。
田父拢紧身上的毯子，尽量显得得体些，可一天一顿的饭让他提不起来力气，发出的声音都是微弱的：“是，烦请为我传达。”
田父走进陈钦的书房，一眼就看见了自己为他画的寒梅图屏风，屏风后的陈钦眼睛眯到一本书前，他抬头看见陈父还是高兴，让芳娘拿些酒来，想和田父喝一杯。
田父还挂念着家中的妻子，婉拒道：“多谢如斋兄，我这趟来是借粮的，我家里己经吃不上饭了。”
陈钦表情有些怔愣，他声音也随着轻了下来：“陪我喝一杯吧。我有许多话不知道该和谁说。”
芳娘很快把酒温了拿来，把一碟咸菜放下后关上门离开。
“每天看着街上的百姓饿死、冻死，离开宝县，我很不是滋味。”陈钦饮下一杯酒，他不容易说出心里话，可现在好像是在说最后的话一样，“田兄，我家里有两袋粮食，你带一袋离开吧，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我的女儿早没了母亲，性子是骄纵了一点，以后要是看见她受难，也烦请你们拉她一把。”
陈钦还想说什么，眼睛却似乎被东西蒙住，看不真切，应该是醉了。
田秀慧思索着李修涯和杭植的话，发现他们两个对于事情经过的描述都是一样的，只是对事情的看法和定义不同。既然如此，那么不如回到李修涯发现陈钦那天，那里一定藏着什么线索。
第二天，田秀慧把昨夜赶好的课业送到蔡生面前，就要告假，说出去转转。
“回来。”蔡生如是说，“今天你先陪我在繁花楼逛一下，你设计的款式不错，有好几家贵妇人来订，如何同她们说话你要学着。三日后我又要回上京了，这里还是要交给你。”
田秀慧跟在蔡生身后走进繁花楼，二楼雅间坐的是护军将军女儿褚翡，她还是太守陈岁的未婚妻。
褚翡上衣是孔雀蓝夹袄，下裙是金橙色的海天霞锦裙，手臂上是一对缠臂金钏，看着是招摇不好惹的主。
果然，
“我前天也到繁花楼了，雪飞霜那身衣裳的样式我喜欢。只是棉麻过于常见不配我的身份。拿你们的最好的绸缎来。”褚翡说话不像她一样那么好看。
“是。”蔡生说，叫人去拿几匹上等丝绸过来，“只是依现在的年景，上等丝绸不好找，这月最好的都送到宫里了。小姐身份高贵，见过不少好东西，也不知道繁花楼的入不入的了小姐的眼。”
褚翡不耐烦：“我知道，前年惠嫔娘娘赏了我两匹流云锦。寻常衣裳配不上它，我拿来给你们做衣裳，缺什么用料和我说。你们只要保证七月的时候我这衣裳能压杭植一头！”
田秀慧不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只能答“是”，至于如何能压过杭小姐，她是存疑的。
褚翡被迎着去量尺寸、商量衣服的细节，蔡生才有时间和田秀慧吩咐几句
“褚小姐是从上京来的，她与陈太守有婚约，是我们的大客户，你对她要上十二分的心，绝不能因为什么小事和将军府与太守府闹矛盾。”
现在，田秀慧心中的好奇心大达到了顶峰：“那她为什么要压过杭小姐？”
蔡生斜眼看了一下田秀慧：“客人的事情，不能随意打听，她想要什么你照着做就是了。尤其是杜秋寒性子孤傲，你切记不能让他得罪褚翡。”
可偏偏这话说迟了。
小花紧张地请田秀慧赶紧过去，蔡生摆摆手，让田秀慧自己解决，他似乎也苦恼杜秋寒的性子。
“杜师傅，早听说慕容公子出高价请你来繁花楼坐镇。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褚翡带来的两匹流云锦，一匹是桃红，一匹是墨绿。杜秋寒才看了颜色，就说丑，配不到一起。于是两人就拌起嘴。
田秀慧拉住还要说话的杜秋寒，让人给他带下去，自己蹲到褚翡面前道歉：“杜师傅就是只按照自己心意做事，没大没小的。褚小姐消气，我把衣裳的样图画出来后就送到您府上。”
褚翡似乎是在气头上：“他说我没有审美？好，这衣裳我自己做，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了不起的！”
褚翡立刻起身离开，似乎是去筹备粮草即将开战的将军。田秀慧想：“完蛋了。客人要跑了。”
幸好褚翡善良，把自己的住所登记在册。田秀慧看本子上的字，写着的是护军将军府。
“军中粮草紧张，要借征。”陈宝珠的话突然闪到脑海。会不会褚家也藏着重州的粮呢？那得找时间去一次才可以了。
田秀慧趁下午的时候雇了一辆马车到了当时采药的地方，浓密的树林里藏着许多显贵的别墅。她凭着记忆来到当时李修涯和那女子对峙的地方，沾染鲜血的土地己经被新的尘土覆盖。
突然悠扬的钟声传来，马夫说：“前面是护国寺。”
“那我们上炷香吧。”田秀慧说，让人把车停在了门口。
田秀慧虔诚跪在佛像前，双手合十，心情随之宁静。
“你是繁花楼的田掌柜？”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孩子的手出现在田秀慧身后，他们身后还站着一个男人，看起来是一家三口。
是杭梧。田秀慧看清楚男人的样貌，那眼前的女人或许就是传闻中杭梧的外室。
徐黛见田秀慧愣神，又笑着和她打招呼：“田掌柜不认得我很正常，我是杭家的女眷，平日不常出门。”
“是我糊涂了，问夫人安。”田秀慧福身请安，“夫人来祈福吗？”
徐黛微笑回答：“陪老爷过来祈福。阿琏问田掌柜好。”
旁边的小男孩很有礼貌地打招呼，小手紧紧拉着母亲。杭梧还在徐黛身后等她和田秀慧说话，田秀慧视线到他身上时，杭梧虽然说不上热情但至少没有再因为她伤了杭植而对她生气。
“我不常出门，所以没有什么朋友。”徐黛又说话，看起来很珍惜和田秀慧交流的机会，“那天见到繁花楼的新衣，我觉得田掌柜很有天赋。改日田掌柜到杭家做客，我有几块上乘料子，想请掌柜为我制作衣。”
“好。”田秀慧又看向杭梧，怕他不耐烦，可是没有，杭梧仍笔首站在那里，看着徐黛的背影。
徐黛察觉了田秀慧的视线，于是蹲下身和杭琏说话：“你和爹爹到方丈房中，母亲想和田掌柜说话。去吧。”
杭琏乖巧答好，跑去要牵杭梧的手，杭梧听了杭琏的话，只是朝徐黛点头便离开了。
徐黛引田秀慧到寺中一个小亭子坐下，拉着她的手：“我一见田掌柜就觉得亲近。在金陵我没有朋友，不知道田掌柜是否嫌弃，愿意有我这么一个朋友？”
徐黛笑得太真诚，田秀慧的左手在她手里显得十分局促：“夫人这是什么话。我与夫人相比是真正的粗鄙。夫人若想和我做朋友，我自然十分愿意。”
徐黛的眼睛一下就亮了：“真的吗？过几天杭府晚宴，是由我操办的。说实话，宴上的人没几个看得上我，要是田掌柜你能来，我是开心的不得了。”
“那，”田秀慧不忍拒绝，“好吧。”
徐黛似乎打开话匣子一样：“我以前每十天都陪老爷来护国寺一次，今日遇到你，我觉得是佛祖显灵，叫我遇到一个知心人。”
每十天？
“听闻杭老爷病了，还病了有一阵，也次次来吗？”
徐黛皱了一下眉：“我也说过他。有一次，他才刚刚睁开眼，就又要来。”
田秀慧忍不住又看向杭梧离开的方向，她反过来牵起徐黛的手：“小人田秀慧，还没有请教夫人姓名？”
“我叫徐黛，黛山秋水共长天。”
田秀慧没听懂后面那句诗，只接了一句：“好名字！”
徐黛有些害羞笑了，此时天色不早了，马夫站在亭子外问田秀慧什么时候回去。徐黛接过他的话：“我今天还想多和田掌柜说话，不如明天掌柜坐我的车回去，今夜咱们在护国寺休息。”
马夫看向田秀慧，田秀慧却想着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她假装不好意思，推脱片刻再给了三十文钱让马夫先回城里去。
杭梧正跪着礼佛，看见田秀慧跟在徐黛身后进来，有些不悦，可他没有当面拂了徐黛面子，只问田秀慧怎么跟过来了。
徐黛看出杭梧的不对劲，拉着杭梧的袖子撒娇：“老爷，我在金陵这么多年，只有田掌柜一个还算投缘的朋友。换旁人，早不眼巴巴跟着小姐说我的不好。”
这是杭家家事了，田秀慧知道不该听，赶紧出声：“我听说护国寺泉水很好，烹茶酿酒都是最好的。我想去看看。”
小和尚很懂眼色，立刻开口要带田秀慧到码头去。
“护国寺还有码头？”路上田秀慧问起护国寺的事情。
“是的，护国寺临稽水。沿着水道百里就是如今赫赫有名的青山书院了。”
青山书院，是青山党发迹的地方。陈钦那日应当就是顺着这水流，到达了青山党的地盘，又一步一步如提线木偶一样，到了上京大理寺。
田秀慧默默记下。
那汪泉水就在码头旁边，涔涔溪流，缓缓汇入大江。
小和尚替田秀慧拿了一个水壶，为她接了满满一壶，又问田秀慧想不想去吃素斋。。
踩着时间，两个人到了听蝉园。这里是方丈的住所，另外备了三间客房供香客居住。
托杭梧的福，田秀慧也有幸住了进来。
前不久田秀慧挟持了杭植，杭梧自然不会对她多好脸色，她存心赔罪，可如今手边没有什么好东西，只能怯生生不敢看他。
“田掌柜，吃了饭，我们聊聊。”
杭梧选了一处被桃花盖住的亭子，还能听见今日傍晚去的那汪泉水流动的声音。
“黛娘纯良，有很多事情我不想叫她知道。你从前意图伤害我的妹妹，如今又接近我的妻子，是勤国公让你这么做的吗？”
“不是。”田秀慧首视杭梧的眼睛，“难民的苦说来说去都是那些，老爷也自然听了不少。我这一年过的苦，来这里只是为给来年祈福。”
杭梧不信，他确定田秀慧在撒谎，并毫不留情拆穿她：“不妨告诉你，半个月前，陈钦就是从护国寺离开的。你要查什么？难道陈钦留在护国寺的东西，你知道在哪里？”
田秀慧没有说话。
“回答我。”杭梧到底久居高位，不怒自威。
“我不知道老爷在说什么。”
“你与勤国公和慕容大公子一起，暗中寻找陈钦女儿的踪迹。勤国公发现陈宝珠就藏在杭府里，他离开前告诉你要如何做。于是繁花楼唱戏那晚，陈宝珠说不舒服走了之后，你应该是和她见面了。她告诉了你，东西在哪里，是吗？”
什么东西？田秀慧慌乱了，她看着杭梧，猜不出他到底想什么。难道她和陈宝珠的关系己经被杭家发现了？那么自己的家人如今还在杭家手上，要保护他们，就必须和陈宝珠切割关系。但陈宝珠在杭府这么久，很难说之前陈宝珠是不是和杭家一起骗她。既然杭梧肯定她此行是为了陈钦来的，那也可能说明是那夜有人在暗中看到了一切，并认出了她。或许就是那个身份难以查明的侠女。
田秀慧做了一个决定：“是。我知道东西在哪里，那是因为你们护送陈钦离开那晚我在。”
杭梧的眼睛一下子暗下来，在田秀慧还要开口说话的时候打断了她：“别说，你藏在心里就好。这样的事情，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不然你会没命。”
“我与老爷见面，也是有心要和你们道歉。”伤了杭植的事情埋在她的心底，让她很不好受，“我欠杭小姐的，等我报完慕容公子的知遇之恩，就还小姐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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