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里的那面铜镜,成了吴能溪新的地狱。
她疯了。
但她的疯癫,并非一片混沌。
偶尔,在漫长的,充满了鼠蚁爬行声的寂静中。
她会有一两个瞬间的清醒。
在那短暂的清醒里,她会突然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一个何等肮脏恶臭的环境。
她会低头,看到自己那双干枯得如同鸡爪,指甲缝里塞满了污泥的手。
她会闻到,自己身上那股,连她自己都感到作呕的,酸腐的气味。
然后,她会不经意地,一抬头。
看到镜子里,那个和她做着同样动作的,形如枯槁的,人鬼不分的怪物。
极致的恐惧,会再次将她吞噬。
她会尖叫,会用头撞墙,会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首到,那片刻的清醒,被更深沉的,用以自我保护的疯癫,彻底覆盖。
这个过程,日复一日地,重复上演。
苏思思觉得,这种折磨,太被动了。
她需要一把更锋利的刀。
一把能精准地,反复地,刺进吴能溪那残存的,骄傲的灵魂深处的刀。
这日午后,她又去了苏烈阳的书房。
她对父亲说,医书上记载的“观镜自省法”,似乎有了一些效果。
她说,母亲虽然还是疯癫,但偶尔,会有一两个瞬间,眼神里,会恢复一丝清明。
她说,她想趁热打铁。
她想每日里,都去柴房,陪母亲说说话。
说一些,过去的事情。
或许,能用那些熟悉的记忆,唤醒母亲沉睡的理智。
苏烈阳看着女儿那张充满了孝心和期盼的脸,心中充满了感动和欣慰。
他甚至觉得,上天虽然夺走了他的嫡子,毁了他的嫡女,却也补偿给了他一个,如此仁慈善良的,庶女。
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他甚至还特意吩咐,守卫柴房的家丁,每日都要在固定的时辰,为二小姐开门。
并且,任何人,不得靠近,不得偷听。
他要给她们母女,一个绝对私密的,“治疗”空间。
苏思思得到了父亲的许可。
她拿着那把,代表着无上权力的钥匙,第一次,亲手,打开了那扇,通往地狱的门。
门被推开。
一股浓烈的,令人窒息的恶臭,扑面而来。
苏思思的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她的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熏着安神香的暖炉。
她缓缓地,走了进去。
吴能溪正蜷缩在最阴暗的角落里。
听到声音,她抬起头,用那双空洞的眼睛,警惕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苏思思没有看她。
她只是,搬了一把还算干净的椅子,放在了房间的中央。
一个离吴能溪不远不近,却又能让她,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每一个字的位置。
她坐了下来,将暖炉,放在自己的膝上。
“母亲。”
她的声音,很轻,很平淡。
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我们今天,来说说,活埋那件事吧。”
蜷缩在角落里的吴能溪,身体,猛地一颤。
她的眼神里,那片混沌的疯癫,似乎,退去了一丝。
一抹属于过去的,算计的光,闪现了出来。
活埋。
她记得。
苏思思没有理会她的反应,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她的语气,像一个最优秀的账房先生,在复盘一笔失败的生意。
“您那个计策,其实不错。”
“借着我大病初愈,身体虚弱,对外宣称我‘病逝’,再趁着夜色,将我活埋。”
“死无对证,干净利落。”
“可惜,您用错了人。”
“您选的那两个家丁,太贪婪,也太愚蠢。”
“您给的赏钱,让他们冲昏了头脑,却也让他们,在行事之时,少了应有的谨慎。”
“您还选错了棺材。”
苏思思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淡淡的,嘲弄的笑意。
“那口薄皮棺材,太不结实了。”
“它甚至,经不起我小小的,一次撞击。”
“您看,就是这么两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失误,就让您整个完美的计划,功亏一篑。”
“您说,是不是很可惜?”
吴能溪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
她的眼神,不再空洞。
她死死地,瞪着苏思思。
那眼神里,有震惊,有愤怒,更有被一个晚辈,如此剖析和评价的,巨大的羞辱。
苏思思却仿佛没有看见。
她只是,用一种,更加平淡的语气,继续说道。
“还有那碗,加了颠茄草的燕窝粥。”
“母亲,您知道吗,您最大的错误,就是太相信西门嬷嬷了。”
“您以为,她对您忠心耿耿,言听计从。”
“您却忘了,忠心这种东西,是最靠不住的。”
“尤其是,当一个人的忠心,受到了惩罚和羞辱之后。”
“她的心里,滋生的,就不是忠诚,而是怨恨了。”
“您更错在,低估了人性的贪婪。”
“您以为,一个小小的,二等丫鬟,不敢背叛您。”
“可您忘了,有时候,几块碎银子,一条活路,就足以,让一个人,做出任何事。”
“您看,您又失败了。”
“不是因为我的计策有多高明。”
“只是因为,您对人性的判断,出现了偏差。”
“您说,是不是很可笑?”
“不!”
吴能溪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野兽般的咆哮。
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你胡说!你这个小贱人!”
苏思思站起身。
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她只是,提着她的暖炉,转身,离去。
留下吴能溪一个人,在空旷的,恶臭的柴房里。
对着那面冰冷的铜镜,发着疯。
第二天。
苏思思又来了。
她还是坐在那把椅子上。
她的语气,还是那么的平淡。
“母亲,我们今天,来说说,那对珍珠耳坠吧。”
“其实,您那个计策,真的很好。”
“利用涵儿的天真和愚蠢,利用她对我的嫉妒。”
“再利用,那个谁也不会想到的,首饰盒的夹层。”
“堪称完美。”
“可惜啊……”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您又算错了一件事。”
“您算错了,我对涵儿的了解。”
“我比您,这个做母亲的,还要了解她。”
“我知道,她什么时候会骄傲,什么时候会失态。”
“我知道,她会用怎样的方式,来炫耀,来陷害。”
“我更知道,那个首-饰盒的秘密。”
“因为,那个首饰盒,原本,是我母亲的遗物。是您,从我那里,抢了过去,送给了她。”
“您看,您再一次,败给了自己的贪婪和傲慢。”
“您抢走了不属于您的东西,最终,那件东西,就成了刺向您自己,最锋利的一把刀。”
吴能溪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她看着苏思思那张平静的脸,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这个少女。
她不是人。
她是一个魔鬼。
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向她索命的魔鬼。
第三天。
第西天。
苏思思每天,都会准时到来。
她像一个最耐心的老师,每天,都为吴能溪,复习一堂,关于“失败”的课程。
她复盘了,寿礼上的“孤鹤图”。
“您看,又是同样的问题,用人不当,执行出了纰漏。您的人,甚至没能确认,被调换的绣品,是否真的,送到了父亲的面前。”
她复盘了,库房里的那场火。
“母亲,您是不是觉得,将我反锁起来,我就无计可施了?”
“您忘了,火,是最好的朋友。它能制造混乱,也能,洗清所有的嫌疑。您亲手,将洗清我嫌疑的工具,送到了我的手上。”
她甚至,复盘了那场,假孕争宠的闹剧。
“您以为,您买通了一个大夫,就能瞒天过海?”
“您以为,父亲真的想要一个,流着您这样恶毒血液的儿子吗?”
“您更没有想到,您每日喝下的那些,我‘孝敬’您的补品,才是真正断了您所有生路的,毒药吧?”
“您亲手,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再也无法生育的,废人。”
吴能溪的骄傲,她的自尊,她的算计。
在苏思思这日复一日的,平静的,却又字字诛心的凌迟之下。
被一点一点地,剥离,碾碎。
她开始,恐惧苏思思的到来。
每日,当那个固定的时辰,即将到来时。
她就会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尖叫。
她会用头,去撞那面镜子,仿佛想在苏思思到来之前,就将自己,彻底地,撞进无边的黑暗里。
她曾经以为,自己是苏家的主宰。
是这场游戏的,操盘手。
可现在,她才终于,在片刻的清醒中,绝望地,意识到。
她,和西门嬷嬷,和吴银良,和她所有的棋子一样。
从头到尾,都只是别人棋盘上,一颗,注定要被碾碎的,愚蠢的棋子。
而那个下棋的人。
此刻,正坐在她的面前。
用一种,最平淡,最温柔的语气,欣赏着她,这濒死的,最后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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