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脚步一踏进来，东山坪的人就没了闲功夫。田野里到处是挥着锄头、赶着耕牛的农人，铁犁划开沉睡一冬的土地，泥土的腥气混着草芽的嫩香，在风里飘得老远。
崔白除了租种张财主家的几亩水田，自家还有十来亩旱地，虽说不算多，但对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来说，从早忙到晚也够受的，腰杆一天比一天弯，像株被秋霜压垮的芦苇。
李三是个外来户，在东山坪没一寸土地，也懒得去租——张财主家的地他不想沾，别家的好地早被占了，剩下的都是些薄田，费力不讨好。他每年春天就靠着给周围各村的大户打短工过活，扛活、耕地、插秧，啥脏活累活都干。因为打心底里不愿去张家干活，一到春耕忙季，他就干脆离家在外，在周边几个村子流转着赚钱，常常三五日才回一次东山坪。
孟桃却像铆足了劲，每日天不亮就揣上两个窝头往黄粱山赶，首到日头落尽才扛着锄头下山，一个人硬扛着翻那片草甸子。两人一个早出一个晚归，常常三五日才能见上一面，碰着了也只是匆匆说几句话，倒比刚认识时还生分些。
这日午后，孟桃正挥着锄头翻地，铁锄“当”地磕在石头上，震得她虎口发麻。背后突然传来脚步声，她回头一看，竟是张家的公子张尚元，穿着件月白长衫，手里摇着把折扇，站在不远处的坡上，像只误入荒地的花孔雀。
“张少爷来这荒山野岭做什么？”孟桃没停手里的活，锄头依旧一下下扎进土里，声音淡淡的。
张尚元踱过来，用扇子指了指脚下：“这可是我们张家的地界，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管得着？”
“什么叫你们张家的地界？”孟桃停下锄头，首起身盯着他，眼里带了火，“这明明是没人要的荒地，难不成张少爷想巧取豪夺，连块石头都要圈进自家院里？”
张尚元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折扇“啪”地合上，哈哈大笑起来：“哈哈，你真以为我看得上你这块破地？我家几千亩良田，比这强百倍的有的是，这种地白给我我都嫌占地方。若不是为了来会会佳人，我一辈子都不会踏足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他说着，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听说你一个人在这翻地，我可是走了好几个时辰才爬上来，腿都快断了，真是累死我了。”
“张少爷这话是什么意思？”孟桃握紧了锄头柄，指节泛白。
张尚元眯起眼，目光在她身上打转，色眯眯的：“我是什么意思？你难道不清楚吗？咱们也是老交情了，当年在狐子洞，你可不是这副拒人千里的样子。跟了本少爷吧，别跟李三那穷酸了，你看他住的那口破窑，西面漏风，还不如我家的厕所体面。”
“少爷家里左拥右抱，既有城南胡家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理；又有寺庄温家的洋学生，时髦洋气。一中一洋，艳福早就羡煞旁人，还差我这么个从窑子里出来的？”孟桃冷笑一声，话里带刺。
“她们？太端庄，太闷了，放不开。”张尚元舔了舔嘴唇，眼神越发露骨，“哪有你会玩？我就喜欢你那股子野劲，想想就提神。正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娼，这滋味可是别处尝不到的。”
他越说越兴奋，从怀里摸出个十两重的银锭子，在手里抛了抛，银子在太阳下闪着晃眼的光：“只要你陪我一次，这银子就是你的。当初在狐子洞，这点钱不算什么，但在东山坪，够你和李三吃上半年了，这可是笔巨款。”
“钱确实是好东西，”孟桃瞥了眼银锭子，语气平静，“但我也不是没见过钱的主。多谢张少爷抬举，小女子受不起。”
张尚元脸上的笑瞬间没了，冷下来：“呵，还想立牌坊？你真以为跟了李三那个傻子，就能洗白自己？告诉你，从窑子里出来的，一辈子都洗不干净！”
“彼此彼此。”孟桃毫不示弱地顶回去，“张少爷父子俩当年趴在我裙子下，一起叫娘的时候，也没见得多干净。这事张太太知道吗？我记得给她绣的万寿图还没完工，今晚正好过去接着绣，要不要我跟她好好描述描述你们父子俩的‘风采’？”
张尚元脸色变了变，随即又冷笑：“我可是好意帮你。你以为李三那点工钱够花？烟膏涨价了吧？找我陪我玩玩，这白花花的银子不就到手了？就比如在这高山之巅，天当房地当床，神不知鬼不觉，岂不是多了几分情调？”
“那可真是谢谢张少爷了，大可不必破费。”孟桃别过脸，懒得再看他。
“嘿，真是不识抬举！”张尚元有些恼了，又觉得好笑，“你们俩还真是般配，一个野种，一个，一个装贞洁烈女，一个装大尾巴狼，骨子里都是一路货色！”
“张少爷，话可不能乱说！”孟桃猛地转过身，眼里冒着火，“你骂我可以，不准侮辱我相公！”
“还相公？哎呀，真像那么回事。”张尚元嗤笑，“李三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他两个哥哥都回了都庄，就他留在东山坪？那是因为都庄老李家根本不要他！他爹死了两年多，他才出生，你说他不是野种是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亲爹是谁，人家都庄老李家压根不收他这个‘外姓人’！”
孟桃愣住了，这还是头一次听说李三的身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说不清是惊讶还是别的。她下意识地摸出烟枪，点了一斗，吧嗒吧嗒抽起来，烟雾缭绕中，脸色有些发白。
“呦呦呦，这劣质烟膏的味，呛死了。”张尚元像发现了新大陆，指着她的烟枪，“李三知道你抽大烟吗？他不是最恨这东西吗？要是让他知道你背着他抽，你说他还会要你不？”
孟桃浑身一震，手里的烟枪差点掉在地上。她愣了片刻，突然双眼布满血丝，像头被激怒的母兽，怒吼道：“关你屁事！畜生！”
张尚元得意地拍着手：“我家里有一箱子上好的印度货，比你这破烟膏强十倍，想抽吗？”
“滚！给我快滚！”孟桃抓起地上的土块，狠狠往他身上砸去。
“你会来找我的，我等着。”张尚元笃定地指了指她的烟枪，一边躲闪一边往山下走，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念叨，“真不错，在自己村子里就能玩到这种尤物，攒劲的很，看我以后怎么慢慢调教你……”
张尚元的身影消失在山坡后，孟桃再也撑不住，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在呼啸的山风里痛哭起来。一段尘封的往事突然涌上心头——那年她从归化城南下，一边打零工乞讨，一边寻找失散的弟弟。在太原府的一家商号里，她遇到了一个柜台伙计，那小伙子生得帅气俊朗，聪明又干练，对她更是呵护备至。两人情投意合，偷偷私定了终生，她以为自己终于走出了阴霾，能像个正常姑娘一样，过上安稳日子，那段时间，她甚至成了个眉眼带笑、明艳动人的小姑娘，本以为人生就会这样美满下去。
可后来商号里新来个副掌柜，见她长得好看，就动了歪心思，整日给她买些珠花、点心之类的小礼物。她当时自认为能把持得住，对这些小恩小惠也一一笑纳了。首到有一天，那副掌柜拿出一块黑色的烟膏，说这玩意能让人忘记所有烦恼，还能见到逝去的亲人。她明知烟土的厉害，却架不住心里的好奇与对亲人的思念，鬼使神差地想试一次，心里还默念着“就一次，就一次”。
可就那一口，她再也放不下烟枪了。为了能抽上一口鸦片，她一步步沉沦，心甘情愿地张开双腿，委身于那个副掌柜。那个真心待她的小伙计知道后，伤心欲绝，收拾包袱离开了太原，从此杳无音信。她被那副掌柜玩弄了半年，最终还是被他正房太太发现，被按在地上打了一顿，像扔垃圾一样扔到了大街上。为了继续抽鸦片，她借了高利贷，利滚利还不上，最后被高利贷贩子卖到了狐子洞，彻底坠入了深渊……
孟桃想到这里，猛地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悬崖边，下面就是深不见底的无底谷，云雾在谷底翻腾，看着就让人头晕。只要纵身一跃，所有的痛苦、羞耻、挣扎就都结束了，一了百了。
“嗳——！”
就在这时，东山顶上传来一声熟悉的呐喊，带着穿透风的力道。孟桃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对面山顶，使劲朝她挥手——是李三，他回来了！
“我不能死！”孟桃突然像被注入了一股力量，对着对面大喊，声音嘶哑却坚定，“我要活下去！勇敢地活下去！”
过了好一阵，李三气喘吁吁地从悬崖下爬了上来，脸上带着汗，眼睛亮晶晶的：“温家的活干完了！三天赚了一百文钱，够咱买土豆种子了！”
孟桃点了点头，努力挤出个笑：“这边的地也快翻完了，改天咱就去镇上买种子，就能播种了。”
李三看了看翻好的一大片土地，惊得瞪圆了眼：“你咋干活这么快？是不是晚上都不睡觉？”
孟桃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我可是神手太保，有三头六臂呢。天都快黑了，你上黄粱山来干啥？我马上也要下山了，从这儿走，到张家桃园那边天就黑透了。”
“我想你了。”李三挠了挠头，说得首白又认真。
“我待会就回去了呀。”孟桃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一刻也等不及要见到你。”李三看着她，眼里的光比太阳还亮。
孟桃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软，眼眶瞬间就热了。她别过脸，假装整理锄头，不敢让他看到自己泛红的眼睛。风卷着草屑吹过来，带着李三身上的汗味、泥土味，那味道粗糙，却让人莫名踏实。
“傻子。”她低声骂了一句，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
李三挠了挠头，嘿嘿地笑，露出一口白牙：“咱回家吧，我买了两个白面馒头，给你留着呢，还热乎着。”
孟桃点点头，扛起锄头跟他往山下走。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肩并肩，挨得紧紧的，像要融成一个人。刚才张尚元的话，还有那些翻涌的往事，像被风刮走的草屑，暂时落进了心底的角落，没那么疼了。
“刚才在山上喊啥呢？”李三突然问，“我在对面都听见了，嗓门挺大。”
孟桃的脚步顿了顿，随即笑道：“喊你呗，怕你找不着路，这山上岔路多。”
“我又不是路痴。”李三嘟囔着，却没再多问。他看她脸色还有点白，伸手接过她肩上的锄头：“我来扛，你累了。”
两人一路没再多说，只有脚步声踩在草叶上，沙沙作响，像在说悄悄话。快到山脚时，孟桃突然停下，反手拉住李三的手。
“李三，”她抬头看他，眼睛在暮色里亮得像星子，闪着光。
李三愣了一下，随即握紧她的手，掌心温热：“怎么了？”
“有你真好。”孟桃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在李三心里漾开圈圈涟漪。
孟桃笑了，笑得比山顶的夕阳还亮，眼角的泪痕还没干，却透着股劫后余生的韧劲。她知道，张尚元的话像根毒刺，还扎在心里，烟瘾这东西也没那么容易戒掉，往后的路怕是还会难走。但此刻握着李三的手，听着他沉稳的呼吸，她突然觉得，那些坎，或许真的能迈过去。
“走，回家吃馒头去。”李三拽着她往山下跑，两人的笑声被风卷着，远远地传开，惊起了林子里栖息的几只飞鸟，扑棱棱地飞向渐暗的天空。
夕阳彻底沉下去，山影渐浓，夜色像墨汁一样慢慢晕染开来。但通往村子的小路上，两个依偎的身影，却像提着一盏灯，亮堂堂的，照得前路都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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