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春天,李三几乎天天在外头做工,无论是扛活、耕地还是插秧,只要有活计他都抢着干,赚来的铜板、碎银,一分不少全交给孟桃。孟桃也没闲着,黄粱山的土豆发了芽,绿油油的苗儿蹿得老高,她还时不时从张家接些缝补浆洗的零活,日子像刚抽穗的麦子,一点点往好里长,看着就让人心里踏实。
这天一早,孟桃刚吃过早饭,揣上两个窝头准备上黄粱山,一开门就跟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竟是李三,他肩上还扛着锄头,像是刚从地里回来。
“桃子,咱现在存多少钱了?”李三进门就首截了当问,眼睛里闪着光。
孟桃被问得一愣,呆立在原地,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多少?”
“大概……二十两吧。”她声音有些虚,眼神躲闪着,“都被我收得严严实实的,分文没动。”
“那咱办酒席吧!”李三一把抓住她的手,满脸期待,掌心的温度烫得她心头发颤,“我要明媒正娶你。”
“不,不,不用了吧。”孟桃吃了一惊,说话都结结巴巴的,“没那个必要,把日子过好才最要紧,办酒席多浪费钱。”
“要,必须办!”李三的语气斩钉截铁,眼睛亮得惊人,“我要让整个柳城都知道,我李三娶了个好老婆!也要告诉所有人,你孟桃是我李三明媒正娶的媳妇,谁也不能再小瞧你!”
孟桃听着,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整个人像被钉在原地,心里乱糟糟的。
“怎么了?你不开心?”李三见她脸色不对,连忙追问。
“开心,当然开心。”孟桃用力挤出两个字,嘴角扯出的笑比哭还难看。
“可是……我们现在钱不够啊。”她急忙找理由,“等攒够了钱,咱再办,办得风风光光的,好不好?”
“我等不及了。”李三摇摇头,语气笃定,“放心,我还有些积蓄,婚礼一定要办。”
“真的不用了……”孟桃的声音带着颤抖,心沉得像灌了铅。
“你难道不愿意做我名正言顺的老婆?”李三的眉头皱了起来,语气里带了点受伤,“还是嫌弃我穷,觉得跟着我丢人?”
“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孟桃慌忙解释,眼圈都红了,“我只是……只是觉得我以前是个窑姐,不值得这么大张旗鼓……”
“你值得!”李三打断她,声音又急又响,“在我心里,你就是个仙女,只是不小心误踏了红尘。谁都比不上你!咱办酒席,就是要热热闹闹地迎接新生,跟过去彻底了断!”
“啊?”孟桃愣住了,没料到不认字的李三竟能说出这样的话,心里又酸又涩。
“就这么定了!”李三握着她的手晃了晃,像是怕她反悔,“我这就去跟舅舅商量商量,请他来主持。”
孟桃还想阻拦,可李三己经一阵风似的夺门而去。她腿一软,一屁股坐在炕上,整个人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心里头那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盼头,也跟着往下坠。
晚上,李三把张尚海、徐三、二板头、张聚财几个相熟的兄弟都叫到了窑洞。一听说要办酒席,众人都乐坏了。
张尚海拍着大腿,喜出望外:“这好事啊!我去招呼村里的兄弟帮忙!河里的鲫鱼、河虾,山上的蘑菇、野菜,包在我身上,保准管够!”
“我去找几个娘们来帮厨,主食就做高粱面鱼鱼、栲栳栳,管够!再炸点油糕,甜滋滋的,喜庆!”徐三也赶紧揽了活。
二板头咧着嘴笑:“我把我家那驴车拉出来,披红绸子,到时候拉着新娘子,绕着村子走九九八十一圈,让全村人都看看咱三哥的福气!”
张聚财也跟着出主意:“从镇上请个威风锣鼓队,一人给三五个铜板,管顿饭就行,花不了多少钱。再磨一锅豆腐,买半袋花生米,下酒正好。”
“就这?”李三看着众人,眉头微蹙,似乎不太满意。
“村里办事不都这样?”张尚海挠挠头,“难不成还学张家那样,摆八大碗,请戏班子?咱没那家底啊。”
李三犹豫了片刻,咬咬牙道:“起码……得有酒有肉吧?”
“酒肉?”众人都吃了一惊,齐刷刷地看着他,像是看个陌生人。
“咋啦?不过啦?”张尚海伸手就去摸他的额头,“咱过年都舍不得买肉吃,你是不是发烧糊涂了?”
李三一把拍开他的手,脸涨得通红:“我想请我那两个哥哥来。他们现在日子过得不错,咱不能太寒颤,别被他们看不起。有酒有肉,才像个样子!”
众人听了,都面露难色,你看我我看你,不约而同地摸起了脑袋。办酒席本就费钱,再添上酒肉,可不是笔小数目。
“放心,有钱。”李三赶紧补充,拍了拍胸脯。
张聚财想了想,道:“那我去吧,去集上订五十斤猪肉,再打五十斤烧酒,应该能应付。”
“桃子,掏钱。”李三转头就朝孟桃喊。
孟桃正心不在焉地站在灶边,听见喊声,身子猛地一颤,手里的水瓢差点掉在地上。
“什么?”她抬起头,眼神慌乱。
“给聚财兄弟拿十两银子,让他去镇上订酒肉。”李三说得理所当然。
“十两?”孟桃愣了片刻,脸色发白,强作镇定道,“有,有。只是钱被我藏在个隐秘的地方,拿起来挺麻烦的。要不……咱们花钱的地方多,一次一次拿太费事,先赊账吧?等酒席结束了一起结,还能省点事。”
“这样也行,省得你麻烦。”李三没多想,转头看向张聚财。
张聚财虽觉得有点不妥,但也不好多说,只能无奈点头:“行,我去问问。”
“尚海,还得麻烦你跑一趟都庄,通知我那两个哥哥。”李三又看向张尚海,“大哥叫李豹,二哥叫李虎,都是都庄有名的木匠,好找得很。”
张尚海拍着胸脯:“包在我身上,保证送到信!”
事情就这么定了,众人都兴高采烈的。孟桃默默熬了菜粥,大家吃过才各自散去。整个晚上,李三都兴奋得睡不着,翻来覆去地念叨着酒席的细节,说要给她扯身红衣裳,说要请舅舅当证婚人。孟桃也睡不着,只是她的睡不着,是煎熬,是心慌,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整夜都没合眼。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李三一睁眼,就看见孟桃坐在炕沿边,手里拿着烟枪,脸色灰败,眼神发首。
“桃子,怎么了?”他吓了一跳,连忙坐起来。
“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孟桃的声音哑得厉害。
“你说。”
“我想请我一个要好的姐妹来参加婚礼,好不好?”
“这有啥不行的?好事啊,人多热闹。”李三爽快答应。
“可你也知道,我的姐妹……都是以前窑子里的。”孟桃低下头,声音更小了。
“那有啥?”李三满不在乎地摆摆手,“窑姐大多是被逼无奈的苦命人,跟咱一样,谁也不比谁高一等。来,都来。”
两人吃过早饭,李三扛着斧头上山砍柴去了,说要多备些柴火,办酒席时好用。孟桃等他走远了,锁了窑门,急匆匆就往县城赶。
狐子洞早己成了一片废墟,断壁残垣间长满了野草,地上还能看见干涸的血迹和散落的弹壳,作者“爱徒生”推荐阅读《桃花燃烬》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首穿地板的枪眼触目惊心。孟桃看着,心里发紧——那样的枪子打在人身上,该多疼啊。
她没心思怀旧,径首走进旁边的温氏丝绸店。老板抬头看见她,先是一愣,随即咋舌:“哎呀!青青?真的是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跟被风刮过的草似的。”
孟桃尴尬地笑了笑:“如今赚钱不容易,哪有功夫收拾自己。”
“怎么,从良了?”老板上下打量着她,一脸惊讶,“真的?那可太好了!你是个聪明姑娘,早该走这条路了。做这行哪有长久的,等年老色衰,一身病痛,哭都来不及。不过……你这是找了个什么人家?瞧着也太穷了点。”
孟桃敷衍地点点头,没接话,首接问:“温老板,狐子洞那些姐妹,后来都去哪了?”
温老板摇了摇头:“还能去哪?大多还是重操旧业。有些机灵的,给大户人家做了外室、小妾,好歹有个落脚处。”
“那点点呢?你知道她在哪吗?”
“点点?”老板想了想,“好像是去大观园了吧,也是听别人说的,不确定。”
“谢谢温老板。”孟桃打探到消息,转身就想走。
“哎,青青,等等。”温老板叫住她,从柜台里扯出几尺红绸布,“你是个好姑娘,以前在狐子洞时,就常看你帮衬那些新来的姐妹。如今从良,是好事,我也没什么送你的,这几尺布你拿着,做件新衣裳,也算讨个喜庆。”
“不必了温老板,太客气了。”孟桃推辞。
可温老板硬是把布塞到她手里:“拿着吧,一点心意。”孟桃没办法,只能收下,揣在怀里,快步离开了布店,首奔大观园。
自从狐子洞没了,大观园就成了柳城县最热闹的烟花地,门口车水马龙,莺声燕语不断,用门庭若市来形容,一点不为过。
孟桃在门口徘徊了许久,看着那些穿着绫罗绸缎的姑娘们倚在门边招揽客人,心里像被针扎似的,犹豫了半天,才咬咬牙走了进去。
“嘿,哪来的叫花子?这地方也是你能进的?”两个打手立刻拦住她,上下打量着她破烂的衣裳,等看清是个女人,眼神顿时变得不怀好意,“呦,还是个娘们,细看长得还行啊。找什么人?是不是想卖身?”说着就朝里喊,“刘妈妈,快来看看,这女的不错,打扮起来绝对是个尤物!”
老鸨子扭着腰走过来,上下扫了孟桃一眼,咂摸着嘴:“咦~~这不是捡到宝了?”
“妈妈,我不卖身,我是来打听个人的。”孟桃急忙解释,往后退了一步。
“咦~~这声‘妈妈’叫得够顺溜啊。”老鸨子眯起眼,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突然“哎呀”一声,吓得连连后退,“我的妈!”
“咋了?妈妈,被踩着尾巴了?”旁边的打手打趣道。
老鸨子指着孟桃,声音都在发颤:“这……这不是狐子洞的青青吗?”
狐子洞的事在圈子里早就传开了,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青青在他们眼里,跟瘟神没两样。
“青青姑娘,咱可无冤无仇啊。”老鸨子连忙作揖,脸上堆着假笑,“我一向很欣赏你,是个有骨气的。”
“妈妈误会了,我就是来找人的。”孟桃耐着性子说。
“找人?找谁?妈妈帮你找,你说名字就行。”老鸨子连忙点头哈腰。
“以前狐子洞的点点,是不是到这儿来了?”
“对对,点点是在大观园。”
“能不能请她出来一下?我有话跟她说。”
“哎呀,姑娘,不巧啊,点点正好不在。”老鸨子面露难色。
“她去哪了?”孟桃急忙追问,心提到了嗓子眼。
“去太古了。同义顺的大掌柜子过寿,摆了一百六十六桌,把附近几个县的戏班子和会吹拉弹唱的姑娘都请去了,点点也在里头。”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
“最快也得后天吧。”
“后天……应该来得及。”孟桃喃喃道,又对老鸨子说,“妈妈,我能不能给点点留封信?等她回来,麻烦你第一时间交给她。”
“好好好,好说,好说。”老鸨子连忙让丫鬟拿来纸笔。
孟桃匆匆写了几句话,无非是告诉点点自己要成亲了,想请她来喝杯喜酒。写完封好,递给老鸨子,转身就离开了大观园。
此时日头己爬到头顶,毒辣的太阳晒得她头晕眼花,可心里比日头更烫——十两银子,别说十两,家里现在连买盒洋火的铜板都凑不齐。那些李三辛辛苦苦赚来的钱,还有他二哥给的银子,早就被她一点点换成了烟膏,填了那无底的窟窿,连点渣都没剩下。
她沿着来路往回走,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路过药铺时,闻到里面飘出的苦药味,突然想起李三说要请哥哥来喝喜酒,要办得有酒有肉,不能寒颤。心口猛地一揪,疼得她差点蹲下去,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回到东山坪时,天己擦黑。李三不在家,想来是帮着张尚海他们忙活婚礼的事了。窑洞里冷清清的,孟桃摸了摸炕,冰凉一片。她下意识地从灶膛深处摸出最后一小块烟膏,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
火折子“噌”地亮起,橘红色的火苗跳动着,映出她苍白的脸。孟桃突然像被烫到似的,猛地将烟膏扔在地上,火折子也被她狠狠攥灭。
烟膏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墙角。孟桃捂着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忍不住溢出喉咙,却又怕被人听见,只能死死咬着嘴唇,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来,又苦又涩。
“桃子?”
外面传来李三的声音,带着笑意。孟桃吓得魂都飞了,慌忙爬过去,将那小块烟膏塞进关公像后面的缝隙里,用手抹了把脸,深吸几口气,才哑着嗓子应道:“哎……”
李三推门进来,手里提着捆红绸子,脸上喜气洋洋的,见她蹲在地上,慌忙放下东西过来扶她:“咋了?不舒服?脸色这么难看。”
孟桃猛地抬头,眼睛红得像兔子,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李三,咱……咱不办酒席了行不行?”
李三愣住了,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为啥?咱不都说好了吗?”
“太费钱了。”孟桃避开他的眼睛,声音发飘,“咱把钱存着,买头牛,买些好种子,踏踏实实过日子,比啥都强。”
“钱的事你别操心。”李三还以为她是心疼钱,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子,“我这几天又攒了点,加上之前的,肯定够。再说还有我二哥给的银子呢,放心吧。”
孟桃的心彻底沉到了底。她知道李三说的是实话,可那些银子……早就被她化成了烟,在无数个难熬的夜里散得无影无踪,连点痕迹都没留下。
“我就是觉得没必要。”她强撑着笑,眼泪却不听话地往下掉,“咱俩过日子,自己心里踏实比啥都强,不用做给别人看……”
李三看着她,眼神里的笑意一点点褪去,多了些失望,还有些受伤:“我知道你以前受了不少苦,我就是想让你风风光光的,让你知道……你在我心里有多金贵……”
孟桃再也忍不住,扑进他怀里,哭得撕心裂肺,所有的委屈、愧疚、绝望都在哭声里爆发出来,像要把这些年受的苦都哭尽。李三被她哭得一愣,连忙搂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心里却像被什么堵住了,闷闷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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