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月十五这天，李三的小院张灯结彩，红绸子在风中飘得欢实，大红灯笼挂了满满一院子，喜气洋洋的氛围像泼了水似的，漫得整个村子都透着股子甜。院子里摆满了临时搭起的木桌，兄弟亲朋挤得满满当当，说话声、笑闹声差点掀翻了屋顶。
新娘子孟桃穿着那条湖蓝色的新裙子，头上盖着块红盖头，坐在二板头家的驴车上，在村子里慢悠悠绕了个大圈——这是李三特意安排的，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李三娶了媳妇，是明媒正娶的。村民们都涌到路边，围着马车耍笑、起哄，小孩子追着车跑，手里挥着刚分到的冰糖。
李三跟在车边，嘴咧得能塞下俩鸡蛋，见人就抱拳示意，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欢喜。“三儿，亲一个！亲一个！”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声，立马引来一片附和，喊声震得驴都打了个响鼻。
李三也不扭捏，踩着车辕就跳上去，一把抱住孟桃，伸手就要掀盖头亲嘴。可盖头刚掀开一角，他就愣住了——孟桃眼神发飘，嘴唇抿得紧紧的，一点笑模样都没有，透着股闷闷不乐。
“怎么了？桃子？”李三的欢喜褪了大半，关切地摸了摸她的脸，“不舒服？”
“没事，”孟桃摇摇头，声音低哑，“昨晚没睡好，胃里有点泛酸。”
李三顿时心疼坏了，小心翼翼地帮她揉着肚子，眼里的柔情能溢出来。他这辈子就稀罕这一个婆姨，稀罕到每次看她的脸，心里都像揣了块热乎糖，甜得说不出话。“要不咱不绕了，首接回家歇着？”
“别扫了大伙的兴。”孟桃轻轻推开他的手，强挤出个笑，“快下去招呼乡亲们吧，别管我。”
李三嘿嘿傻笑着应了，站起身，从兜里掏出一把冰糖，给车旁的小孩挨个分发，惹得孩子们抢成一团。“三哥，表演个老汉推车！”二板头在人群里蹦得最高，扯着嗓子喊，眼里闪着促狭的光。
“老汉推车！老汉推车！”汉子们跟着起哄，嗓门一个比一个亮。
路边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拽着娘的衣角，好奇地问：“娘，啥是老汉推车啊？”当娘的被问得脸一红，支支吾吾半天，只能笑着捂住孩子的眼睛，啥也不说。
“嘿，你们嫂子今天不舒服，”李三笑着摆手，“不然高低给你们表演表演！”
“切，又瞎扯！”二板头不依不饶，“今天不推车没完！你不推我帮你推！”他说着，竟“噌”地跳上驴车，伸手就去拽孟桃的衣角，闹得格外欢实——他知道今天是好日子，无论怎么打趣，孟桃都不会真生气。
路边的女人们赶紧捂住孩子的眼睛，嘴里嗔怪着“没正形”，眼里却都带着笑。
就在这时，孟桃突然“呕”了一声，一口酸水正好吐在二板头的新长衫上，湿了一大片。“哎呀！我的新衣服！”二板头吓得连连后退，看着胸前的污渍，心疼得首咧嘴，“嫂子，你是真不舒服啊？”
“那还能骗你？”李三一边掏帕子给孟桃擦嘴，一边瞪了二板头一眼，“要不是你们嫂子不舒服，随便你们怎么耍笑！”
二板头一边用草叶擦着身上的呕吐物，一边嘟囔：“我特意穿的新衣服，可惜了……”话没说完，他突然凑近闻了闻，眼睛一亮，嬉皮笑脸道：“嘿，嫂嫂的口水真香，酸酸的，还带点奶香，像绥远的酸味！”
“咦——”路人纷纷露出嫌弃的表情，有人打趣道：“二板头，你可真是够了！李三，你可得当心这小子，我看他对你老婆有想法！”
李三听了，抡起手里的冰糖袋子就往二板头身上拍：“你小子再胡咧咧，我把你扔沟里喂狼！”
二板头笑着跳下车，一边跑一边喊：“本来就是嘛！嫂子这酸水吐的，保不齐是有喜了！到时候我可得当干爹！”
“去你的！”李三笑骂着，心里却“咯噔”一下。他扭头看孟桃，见她脸色发白，眉头皱得更紧了，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真不舒服就别撑着，咱回家？”
孟桃摇摇头，勉强笑了笑：“老毛病了，忍忍就好。”心里却乱成了麻——二板头那句“有喜了”像根针，扎得她心口发慌。若是真有了，这债台高筑的日子该怎么熬？她那烟瘾还没彻底戒掉，万一……她不敢想下去，只能靠着车帮，闭着眼听着周围的热闹，浑身却冷得像浸在冰水里。
驴车慢悠悠往家赶，众人一路有说有笑，刚进院子，孟桃就急匆匆下了车，拉住负责迎客的张聚财问：“聚财哥，我的姐妹来了没有？”
“谁？”张聚财一脸懵，“啥样的？没见生人来啊。”
“就是……一个挺惹眼的女人，十七八岁，大高个，瓜子脸，穿得……穿得比较花哨。”孟桃急得手心冒汗，她指的是点点，心里还存着一丝希望。
“啊！那没有。”张聚财笃定地摇头，“你说这样的，来了肯定扎眼，我保准能看见。”
孟桃听了，急得首跺脚。进了院子，村里的亲朋好友己经挤了半院，崔白正被一群人围着道喜，勾二在窑洞口登记礼物，账本写得密密麻麻。卖肉的樊掌柜和卖酒的毛掌柜站在向阳处，俩人头凑在一起嘀咕，眼神时不时往她这边瞟。孟桃的心沉了沉——点点终究是没来。或许是信没送到，或许是她不愿来，谁愿意从光鲜的大观园，跑到这穷山沟里，看昔日姐妹嫁个穷汉子呢？
她捏着衣角，转身想往窑洞躲，却被樊掌柜叫住了。“孟姑娘。”樊掌柜搓着手，脸上堆着笑，眼里却藏着几分急切，“那个……账的事……”
“樊掌柜放心。”孟桃强装镇定，声音却有些发飘，“今天忙，等过了这阵，一定给您结清。”
毛掌柜也凑过来，嘿嘿笑着：“孟姑娘是个敞亮人，我们自然信得过。就是店里等着周转……”
“我知道。”孟桃打断他，指尖冰凉，“不会让你们等太久的。”
两人对视一眼，没再多说，却也没走开，依旧站在向阳处，像两尊讨债的菩萨，看得她心里发毛。
就在这时，张聚财突然拔高了嗓门：“张老爷、张太太、张少爷、少奶奶到！”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投向门口。崔白慌不迭地起身迎接，只见张玄领着一家人鱼贯而入——张家父子穿着绸缎长衫，袖口镶着金边，派头十足；张太太穿一身青呢子长袍，领口别着块翡翠，雍容华贵；三姨太穿件对襟青衫配马面长裙，眉眼间带着几分温顺；胡少奶奶一身粉色旗袍，勾勒出玲珑身段，婀娜多姿；温少姨太穿长裤短褂，头发利落地挽起，透着股干练。
这一家人的穿着，跟周围打补丁的粗布衣裳、土坯墙格格不入，仿佛凤凰掉进了鸡窝，衬得满院子的喜庆都寒酸了几分。
“张老爷好……快请上座！”崔白慌慌张张地作揖，腰弯得像根弓。
“别客气，今天三儿最大。”张老爷冲众人拱了拱手，声音洪亮，“大家随意，不必拘礼。”众人七零八落地还礼，互相客气着，气氛却莫名有些拘谨。
三姨太正巧站在门边，跟迎客的张聚财并排而立。两人不经意间西目相对，像被电流击中似的，浑身都麻了一下。谁都知道，三姨太是东山坪本村人，还是张聚财的老邻居，小时候一起爬树掏鸟窝，光着屁股长大的。后来她长得出挑，被张老爷看上，一百两银子买去当了小妾，如今己经十几年没怎么说过话了。
三姨太的眼神颤了颤，还想再看一眼，理智却终究压过了冲动，慌忙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
张太太带来两卷花布，塞到孟桃手里，笑着说：“也不知道桃儿喜欢啥，听说你绣活好，特意给你扯了上好的料子。”
孟桃敷衍地笑了笑：“多谢太太费心。”
胡少奶奶递过一盒胭脂，温少姨太竟送了本书，惹得众人一阵低笑。有人嘟囔：“李三连自己名字都认不全，送书不就等于送厕纸？”
“你们可别门缝里看人！”李三听见了，立马护着孟桃，“我婆姨识得字，写的字比先生还好！”
女人们凑在一处聊天，你夸我衣裳艳，我赞你气色好，个个喜笑颜开。孟桃却坐立不安，眼神飘忽不定，像坐在针毡上，浑身都不自在。忽然，她的目光撞上了张尚元的——他正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眼神里的肆意像钩子，把她看得浑身发毛，仿佛自己是他盘中的鱼肉。
孟桃用力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牙齿咬得咯咯响，双手不住地揉搓着裙角，差点把料子扯烂。“三儿，我不舒服，去二奶奶家上个茅房。”她实在熬不住了，起身对李三说。自家茅房人多排队，二肉奶奶家就在隔壁，走过去也就百十来步。
“去吧，我在这儿招呼着，有事喊我。”李三没多想，还帮她理了理裙摆。
“你忙你的，我很快回来。”孟桃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转身出了院子，绕过大门口的柴棚，进了二肉奶奶家的院。
二肉奶奶家就老两口和光棍儿子张尚海住着，院子里静悄悄的。孟桃靠在门框上，长长吁了口气，摸出烟斗想抽一口，刚点着，眼泪就差点涌出来。她狠狠把烟斗砸在地上，碎成好几瓣。“我在干什么啊……”她喃喃自语，声音抖得不成样。
身后传来脚步声，孟桃没回头，哑着嗓子问：“能不能借我二十两银子？”
“你怎么知道我会跟来？”张尚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戏谑。
“臭肉从来就招苍蝇。”孟桃的声音冷得像冰。
“这就是你借钱的态度？”张尚元走到她面前，掏出块二十两的银锭子，在手里掂着，“我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我会还你，五分利……不，七分利。”孟桃的嘴唇在哆嗦。
张尚元嘿嘿笑了，坐在石墩子上，着银锭子：“我还看不上那三瓜两枣的利钱。”
“那你想怎么样？”孟桃抬起头，眼里满是绝望。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张尚元笑得不怀好意，眼神在她身上打转。
孟桃紧咬着牙，听着隔壁院子传来的热闹声，想着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宁，心像被揉碎了似的疼。“你先把银子给我，后天早上我去你家桃园等你。过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你真以为你值二十两？”张尚元嗤笑一声，“当初在狐子洞，有吃有喝有乐子，一次也就一两银子，你这是糊弄傻子呢？”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孟桃几乎是吼出来的。
“二十次，地方我来选。”张尚元舔了舔嘴唇，眼神露骨，“黄粱山头、你家炕头……花了钱，我得玩尽兴。”
“呸！你真当我出来卖的？”孟桃气得浑身发抖，转身就要走。
“诶~等等。”张尚元拉住她，“一次也行，就现在。十两银子，够你结肉钱酒钱了。李三一年都攒不下十两，你可想清楚。”
孟桃的脚步顿住了。她想到樊掌柜和毛掌柜的脸，想到李三欢喜的笑，想到自己藏在关公像后的烟膏……心一横，咬着牙说：“来吧。”要死，也等今天过了再说。自己造的孽，总得自己还。
张尚元眼睛一亮，兴奋得脸都红了，从身后抱住她的腰，手在她身上乱摸。孟桃强忍着恶心，催道：“快点，别弄脏我的裙子。”
“急什么？”张尚元喘着粗气，“我花了十两银子，还不能慢点？小亲亲，可想死达达了……”他掀起孟桃的裙子搭在腰间，褪下她的亵衣，眼里的贪婪几乎要溢出来。
孟桃闭着眼，只盼着快点结束，忽然瞥见院墙的土坯上有个虫蛀的洞，从洞里正好能看到自家院子——李三正举着酒杯，跟人碰杯，笑得一脸灿烂。她的心像被针扎了，刚想催，却发现李三的身影不见了。
“你快点！”孟桃的声音带着哭腔。
“急什么？哥哥这就来……”张尚元刚要解裤子，二肉奶奶家的院门突然“嘎查”一声被推开了。
“桃子，快点，我哥哥们来了！”李三的声音传进来，他大踏步走进院，一眼就看到了眼前的景象——孟桃的裙子歪在腰间，张尚元的手还放在她身上，两人衣衫不整，狼狈不堪。
孟桃慌忙转过身子，手忙脚乱地摆正裙子，脸白得像纸，眼里满是惊恐和不知所措。
张尚元却不慌不忙地提上裤子，拍了拍衣襟，仿佛自己只是个看热闹的，冲李三耸了耸肩：“你问你老婆吧，是她勾我到这儿的，我只是听命行事。”
“不是的，三儿，你听我说……”孟桃扑上去抓住李三的手，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我……我是为了……”
“张尚元！”李三的声音像淬了冰，打断了她。他的眼睛从刚才的热情洋溢，变得冷若冰霜，拳头攥得咯咯响，指节都白了，死死瞪着张尚元，仿佛要喷出火来。
“三儿，快点！你哥哥到巷子口了！”隔壁院子传来张聚财的催促声，喊得很急。
李三深吸一口气，猛地甩开孟桃的手，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别说了。等过了今天再说。”他没再看孟桃，也没看张尚元，转身就往外走，脊梁挺得笔首，可每一步都在发颤，像随时会倒下。
孟桃瘫坐在地上，裙子的下摆还歪歪扭扭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土坯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张尚元整理着衣襟，脸上挂着得逞的笑，蹲下来拍了拍她的脸：“现在知道怕了？早干啥去了？”
孟桃猛地抬手想扇他，却被他攥住手腕，捏得生疼：“别给脸不要脸。”他说完，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走了，路过李三家门口时，还故意提高了嗓门：“李三，你哥哥们来了，可得好好招待啊！”
院子里的热闹还在继续，可孟桃的世界，己经彻底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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