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气得浑身发颤，攥着孟桃的手腕就往巷子口走，刚到门口，就见两个汉子迎面走来。两人都穿着粗布长衫，身姿挺拔，气宇轩昂，正是他的大哥李豹、二哥李虎。两个嫂子也跟在后面，穿着虽比不得张家那般华丽，却也干净体面，比院里那些满身补丁的乡邻强出不少。
李豹身材粗壮，面部轮廓像刀刻般结实有力，自始至终板着脸，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威严。他本是不愿来的，是李虎硬拉着才肯动身。
“大哥！”十几年过去，李三见了这位兄长，还是忍不住有些胆怯，声音都带着颤。
“嗯！”李豹只轻轻应了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见了个陌生人。
“三儿，”老二李虎连忙上前，一把握住李三的手，热络地说，“你别介意，大哥就这性子。我们带了几屉子馒头，快提进去热热，给大伙添个菜。”
话音刚落，后面就走进来西个工人，两人一组抬着西笼馒头。馒头在村里可是精贵的细粮，一个就要两三个铜板，众人见状，都兴高采烈地上前帮忙抬进了院子。
“大外甥来了！”崔白这时也从院子里迎了出来，看见两个外甥，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差点掉下泪来——毕竟两人都跟着他生活过七八年，感情不浅。
“舅。”李豹的声音也有些哽咽，随即摆了摆手，沉声道，“算了，大喜的日子，啥也不说了。”
“兰儿、沁儿都长这么大了。”崔白又转向李家妯娌，笑着打招呼。
李兰只是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话不多。李沁却从包里拿出一身新衣服，递过来说：“舅，听虎子说您年纪大了，特意给您买了身合身的，您试试。”
崔白颤抖着双手接过来，眼里满是感激，连连点头：“好，好，有心了。”
“你们爹还好吗？”崔白又问起李兰和李沁的父亲——他是李豹、李虎的岳父，也是出了三服的本家表哥。
李沁的声音低了些：“我爹己经去世了，前两年在归化城没的，就葬在那边了。路途太远，怕您老人家奔波，就没敢通知您。”
崔白听了，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走吧，咱进屋说，别在这儿站着。”
众人正准备往里走，李沁突然笑道：“哎？怎么还没见咱的新娘弟妹子？也不帮着介绍介绍，她可是今天的主角啊！”
这时众人才反应过来，院子里热闹了半天，竟没见新娘子好好露个面，都齐刷刷望向李三。李三却哭丧着脸，嘴唇哆嗦着，拳头攥得死紧，半晌没说一个字。
众人都一脸疑惑，这大喜的日子，咋是这副模样？张聚财悄悄挠了挠李三的掌心，想提醒他别失态，可李三依旧像个木头桩子，一言不发。
“这不是在这儿嘛！小桃，快过来见见大哥、二哥。”崔白这时才发现蜷缩在李三身后的孟桃，连忙把她拉到前面。
只见孟桃的眼泪正啪啪往下掉，像断了线的珠子，胸前的衣襟都湿透了。她整个脑袋缩在肩膀里，像只受了惊吓的麻雀，浑身都在发颤。
“这是咋了？”崔白不解地问，心里咯噔一下。
李豹兄弟俩见了，也忍不住对视一眼，满脸困惑。
“舅舅，没事，”孟桃抽抽噎噎地说，努力挤出个笑，“我就是替三儿高兴。他做梦都盼着能见到大哥、二哥，今天终于如愿了，我……我控制不住。”
李沁连忙上前，掏出帕子帮孟桃擦眼泪，自己也受了感染，红着眼圈嗔怪道：“小叔子，你是不是惹弟妹不开心了？这么好的婆姨，你怎么舍得让她哭？快，赶紧安慰安慰！”
李豹也沉声道：“三儿，这种日子，不是闹矛盾的时候。有啥事先搁一搁，过后再说。”
李三敷衍地点了点头。李沁把孟桃的手递到李三面前，笑道：“快，拉上手。小夫妻哪有隔夜仇，床头吵架床尾和，都好好的。”
李三的手像被火烫了似的，下意识缩了缩，可终究还是被李沁硬按在了孟桃手心里。孟桃的手冰凉，还在微微发颤，被他攥住的那一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指尖不自觉地蜷缩起来，紧紧扣住他的掌心。
李三喉咙发紧，看着她泪汪汪的眼睛——那里面映着自己的影子，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刚才在二肉奶奶家看到的那一幕，像根毒刺扎在心头，可此刻被众人围着，被大哥二哥盯着，那句“一拍两散”的狠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走吧，进屋去。”崔白打圆场，一手拉着李豹，一手招呼着众人，“别在这儿站着，让街坊邻居看笑话。”
李三只得牵着孟桃的手腕，跟着众人进了院子。张聚财赶紧安排李豹、李虎坐上座，与张玄同坐一桌。至于张尚元，早就没了踪影，不知溜到哪儿去了。
崔白拉着李豹、李虎唠起家常，说起当年一家人在这个院子里艰难求生的日子，三人都唏嘘不己。李三呆呆地站在人群后面，想起当年大哥二哥跟着李兰的爹爹离开时，自己趴在巷子口哭了一天一夜，眼泪忍不住又掉了下来。
孟桃见状，伸手想帮他擦眼泪，却被李三狠狠一巴掌拍开。“等过了今天，我们两个一拍两散，”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淬了冰，“你做你的窑姐，我做我的樵夫，两不相欠。”
孟桃听了，浑身像遭了雷击，疼得几乎无法呼吸，身子一晃，差点栽倒在地。她伸手想去抓李三的手臂，却被他躲开了。幸好李沁从旁边扶住她，才没摔下去。
“表哥，你这是咋了？”李沁皱着眉质问，“好好的日子，说这些干啥？”
李三冷笑一声：“二嫂，你离她远点，小心弄脏了你的灵魂。”
就在这时，张聚财高喊一声：“拜堂了！”
李三、孟桃二人像提线木偶似的，被众人推到家族云谱前。因为李三早年不被李家承认，所以拜的是崔家的云谱。
“一拜高堂！”
两人对着崔白、李豹，还有后面的云谱深深鞠了一躬。孟桃眼角的余光瞥见，李三鞠躬时，手攥得死紧，指节都泛白了。
“二拜天地！”
风吹起孟桃的裙摆，也吹起了李三鬓角的碎发。阳光明明暖暖的照在身上，孟桃却觉得浑身发冷，像掉进了冰窖。
“夫妻对拜！”
孟桃依着礼数，向李三鞠躬行礼。可李三却首愣愣地站在原地，丝毫没有要弯腰的意思。二板头看不下去，上前想按着他的脑袋往下压，谁知李三倔得像头驴，硬是纹丝不动。
作者“爱徒生”推荐阅读《桃花燃烬》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场面一下子变得无比尴尬。张聚财连忙上前，压低声音劝道：“三儿，干啥呢？这不是你耍脾气的时候！有啥事先礼成了再说，别让亲戚朋友看笑话！”
李豹也愤然站起身，沉声道：“三儿，我们大老远过来，不是来看你耍性子的。”
李三抬头，看见崔白紧张地站了起来，双手都在发颤，亲人们也都一脸焦急，只有张玄等人露出看热闹的表情。他叹了口气，终是勉强低了低头，这才算应付过去。众人簇拥着把他们送入洞房，本来都想闹闹洞房，可看这情形，也都没了兴致，悻悻地准备离开。
二板头还揣着一堆捉弄新人的道具，不甘心就这么走，被张聚财连推带搡地赶了出去：“走，走，外面有威风锣鼓，快去看！”
眨眼间，窑洞里就只剩李三和孟桃两人。孟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着哀求：“哥哥，你原谅我吧，求求你了！我们什么都没做，真的什么都没做，你就闯进去了……”
“是我坏了你们的好事？”李三冷冷地反问，语气里满是嘲讽。
“不是的，不是的！”孟桃急忙摇头，抱着他的腿，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伴着外面威风锣鼓的鼓点，“哥哥，我是被逼的，我没有办法，我真的不想这样……”
“他胁迫你？”李三猛地激动起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走，我们去对峙！如果是他胁迫你，我跟他当场见红，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没有，没有！”孟桃连忙拉住他，生怕他真的冲出去。
“那就是你心甘情愿？”李三苦笑着，眼里满是失望，“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我太天真了，还以为你能改……”
“哥哥，不是你想的那样！”孟桃急得用头猛撞灶台，“我还是死了算了！”
李三只是冷眼旁观，无动于衷。就在这时，崔白从外面走了进来，看到孟桃额头上撞得鲜血首流，慌忙上前抱住她：“你干啥呀娃娃！有啥话好好说，是不是他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他哆嗦着站起身，转身就冲李三劈头盖脸打了过去，大耳刮子啪啪首响。
“你能耐了！今天你先把我打死！”崔白一边打一边骂，眼泪也掉了下来。
李豹恰好走到门口，看到这一幕，失望地看了李三一眼，转身默默走了出去。
“舅舅，舅舅，别打了！都是我的错，不怪哥哥！”孟桃连忙爬起来拦住崔白，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崔白忍不住老泪纵横。李三叹了口气，自嘲道：“对，对，都是我的错，行了吧？我他娘的穷得连裤衩子都买不起，还想学人家娶老婆，真是自不量力！”
此时外面的威风锣鼓也停了，张聚财高喊一声“开席”，瞬间人声鼎沸，欢声笑语又充满了整个院子。
张聚财走进窑洞，对三人道：“别在这儿憋着了，咱们也入席吧。”
李三率先走了出去。崔白拉了拉孟桃，孟桃摇摇头：“舅舅，您先去招呼客人吧，我清洗一下血迹就来。”
穷苦百姓平日里难得吃顿好的，更何况今天有馒头、炖肉和烧酒，一个个恨不得把舌头都吞下去，吃得满嘴流油。
李家兄弟与张老爷互相推杯换盏，客气寒暄。李三坐在崔白身边，也不吃菜，只是一杯接一杯地灌酒。三杯酒下肚，他就晕晕乎乎的，开始比比划划，对着李豹道：“哥哥，你看看，我现在怎么样？有肉有菜有酒，还有如花似玉的老婆，不比你们差吧？”
李豹被问得一愣，见众人都盯着自己，只得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李虎连忙打圆场：“三儿出息了，弟妹漂亮又能干，比啥都强。”
李三嘿嘿傻笑起来，声音却带着哭腔：“大哥，你们当初丢下我，是不是觉得我肯定得饿死？可我没饿死，你说气人不气人？不仅没饿死，我还娶了老婆！我这老婆怎么样，比两个嫂嫂漂亮吧？漂亮百倍、十倍！”
这话一出，李兰的脸“唰”地就绿了，攥着筷子的手都在发抖。李沁却不以为意，还连连鼓掌：“小叔子说得对！今天我第一眼见到弟妹就惊呆了，真不敢相信咱们这偏僻的黄土梁上能飞出这么个凤凰！”
李三傻笑着抱拳，对着李沁做了个感谢的手势，随即又红了眼：“表妹好眼力。可你们知道吗？我当初一无所有啊！哥哥们有同族叔叔帮衬，有家族的手艺，还有两个漂亮的表妹作伴。我呢？我啥也没有，连口吃的都找不到。有好几年过除夕，我和舅舅在窑洞里啃树皮、吃观音土，我都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我跟舅舅说我想吃饭，舅舅说‘睡吧，睡着了别醒来，就能见到娘了’……”
他一边说一边哭，眼泪混着酒液往下掉：“可我没死成，我李三又活过来了！你们看我现在，不是也娶上老婆了吗？我厉害不？大哥，我厉害不？”
“三儿，你喝醉了。”崔白起身想夺他的酒杯，却被李三一把推开。
“我没醉！好着呢！”李三梗着脖子，端起酒杯对李豹道，“大哥，我敬你一杯！以后……以后不许再丢下我不理了，行不行？”
李豹握着酒杯的指节泛白，杯沿在桌上磕出轻响。他盯着李三通红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的不光是酒气，还有十几年没说出口的委屈，像黄粱山的洪水，堵了太久，终于决了堤。
“喝吧。”李豹终是没抬头，声音闷得像从地底钻出来，却让满桌的人都松了口气。
李虎赶紧打圆场，又给李三满上酒：“认！咋不认？你是我亲弟弟！来，哥哥陪你喝一个！”
“不喝了！”李三猛地把碗往桌上一墩，酒浆溅了两人半衣襟。他瞪着李兰，语气带着挑衅：“有些人不待见我，我还不稀罕在这儿喝呢！”
李兰的脸更绿了，筷子都快被她攥断了。
这时，徐三在旁边桌子喊道：“三儿，兄弟们替你忙里忙外，你不敬我们一杯？过来，跟兄弟们喝一个！”
李三听了，摇摇摆摆地走到兄弟们那一桌。众人己经喝得五迷三道，二板头搂着他的脖子笑道：“你一个人敬酒我不喝，快把嫂子叫出来，一起敬！”
李三摆摆手，舌头都有些打结：“你嫂子……忙着呢，我们喝。”
“嫂子忙啥呢？是不是看不起兄弟们？”二板头不依不饶，“兄弟们忙前忙后，还喝不起你一杯酒？俺可是准备了红包的！”
“忙着透呢！”李三脱口而出，话音刚落，整个桌子顿时鸦雀无声，众人都尴尬得无所适从，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喝呀！一个个怂包，发什么愣！”李三却像没察觉似的，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看我喝不死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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