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桃的胳膊早被地上的碎石磨得血肉模糊,可她像感觉不到疼似的,膝盖在满是血污的地上拖出两道暗红的痕。将花花的尸体挪到炕角时,她的手抖得厉害,指尖碰着花花腹部那片硬邦邦的血痂,突然像被烫到般缩回手,随即又猛地扑上去,把脸埋在两个尸体中间。
炕席上的血渍洇开,漫过点点蜷曲的脚趾,漫过花花散落在枕上的发丝。孟桃的脊背剧烈起伏,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眼泪砸在尸体上,顺着僵硬的皮肤往下淌,在炕席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混着血变成更深的红。
她伸出手,先是轻轻抚平点点皱着的眉,又将花花微张的嘴合上,指尖触到的冰凉像针一样扎进心里。屋外的风从枪眼里钻进来,卷起地上的血沫子,在空气中打着旋,那股铁锈味裹着死亡的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
孟桃慢慢蜷缩起身子,把脸贴在点点冰冷的脸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满是弹孔的屋顶。阳光从破洞漏下来,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光影里晃过点点抢糖吃的笑,晃过花花叉着腰骂人的模样,最后都碎成了血红色。
她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跪着,像一尊被血浸透的石像,只有肩膀偶尔抽搐一下,证明还有口气在。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风穿过枪眼的呜咽,像谁在低低地哭。
苏公子背靠着门框,长衫的下摆还沾着未干的血渍,被风一吹,贴在腿上凉得刺骨。他望着院内那扇紧闭的木门,指节无意识地着袖口磨出的毛边,喉结滚了滚,终究没敢抬手去敲。
内疚像藤蔓似的缠在心上,勒得他喘不过气。方才花花啐在他脸上的唾沫、孟桃那双淌血的眼睛、还有刀尖刺入皮肉时那声闷响,在脑子里反复冲撞。他甚至不敢去想,此刻屋里的孟桃正用怎样的眼神盯着那两具尸体。
可脚下像生了根,半步也挪不开。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忠义二字,重于性命”的声音还在耳边响,文昌是他的上司,朝廷的法度、世家的体面,哪一样都容不得他退让。他救了孟桃,己是冒着违抗命令的风险,再多,便是对纲常的背叛。
风卷起地上的尘土,迷了他的眼。苏公子抬手抹了把脸,指尖触到滚烫的泪,才惊觉自己竟在哭。他挺首脊背,将那些翻涌的愧疚死死压在心底——有些债,怕是这辈子都还不清了,可路,还得沿着脚下的道走下去。
张剑踱步进来,皮鞋踩在血污的石板上,发出黏腻的声响。他目光扫过苏公子发白的脸,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更深了些,像是在欣赏一件被揉皱的锦缎。
“怎么,苏先生还在这吹风?”他慢悠悠地晃着手里的短枪,枪身反射的光刺得人眼疼,“文提督在府衙备了上好的女儿红,专为你这立了大功的人庆功呢。”
苏公子喉结又滚了滚,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那扇紧闭的木门。屋里死寂得像座坟,他甚至能想象出孟桃此刻蜷缩在炕边的模样。可“首功”“重用”这几个字像钩子,狠狠拽着他心里那点残存的野心——寒窗苦读十余年,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得贵人赏识,光耀门楣么?
“苏先生可要想好了。”张剑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故意顿了顿,“文提督的酒,可不是谁都能喝上的。”
侯磊连忙凑上来,谄媚地拍着苏公子的胳膊:“苏先生快去吧!这可是天大的机缘!屋里的事……有我们看着呢,保管出不了岔子。”
苏公子咬了咬牙,指甲掐进掌心。他最后看了眼那扇门,仿佛能透过门板看到孟桃绝望的脸,心口猛地一抽。可转念想起父亲的遗训,想起自己寒窗苦读的日夜,那份愧疚终究被压了下去。
“有劳张总队长通报。”他挺首脊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苏某……这就过去。”
张剑满意地笑了,转身往外走。苏公子跟上他的脚步,每走一步,都觉得背后那扇门里有双眼睛在盯着他,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浑身发疼。
张剑走到门口,忽然停下脚步,侧头看向候在一旁的长生,语气不似苏公子那般紧绷,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长生。”
长生连忙弓身:“张队吩咐。”
“照顾好屋里的孟姑娘。”张剑慢悠悠地说,指尖在枪柄上敲了敲,“别让人进去打扰,她要什么,眼睛都别眨一下,给。”
长生愣了愣,下意识问:“那……她要是想跑呢?”
张剑斜睨了苏公子一眼,嘴角勾起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声音陡然拔高几分:“孟姑娘可是帮着咱们揪出匪窝的功臣,想去哪里,自然是她的自由。”
苏公子心头一跳,连忙上前一步补充:“自由是自由,你们远远跟着便是,万不能让她出半点意外,务必护她周全。”
张剑这才点头,对长生等人扬了扬下巴:“听见了?这阵子你们就听苏公子调遣。”他话锋一转,眼神骤然凌厉,“记住了,务必将剩下的土匪乱党一网打尽,别留后患。”
长生等人齐声应是。
苏公子站在原地,看着张剑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方才压在心头的内疚竟真的淡了下去。他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胸中涌起一股热流——报国从来不是温吞水,总得有雷霆手段,方能行菩萨心肠。些许无辜的牺牲,在大局面前,原是无伤大雅的。
他理了理衣襟,转身望向那扇紧闭的木门,眼神里最后一点犹豫也散了去。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府衙内烛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酒气与檀香混合的味道。苏公子刚迈过门槛,就见文昌执壶站在案前,亲自为他斟了杯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白玉杯里晃出细碎的光,映得文昌脸上的笑意越发温和。
“苏挺,坐。”文昌抬手示意,语气里带着长辈般的熟稔。
苏公子连忙躬身道谢,落座时腰杆挺得笔首,双手放在膝上,指尖却微微发颤。方才在院子里的血腥气仿佛还沾在衣料上,此刻面对上司的亲自斟酒,只觉得浑身不自在,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今日之事,你做得很好。”文昌端起自己的酒杯,轻轻碰了碰他的杯沿,“为了国家大义,能舍私念,这份心,像你父亲。”他眼中闪过一丝怀念,“你爹苏和当年镇守边关,也是这样铁骨铮铮,可惜……”他没再说下去,只仰头饮尽杯中酒,“你能继承他的忠义,将来必定大有作为。”
苏公子连忙起身拱手,声音带着激动的颤音:“大人谬赞,属下只是尽了本分。”
“但你有个毛病。”文昌放下酒杯,目光陡然锐利起来,“手太软,妇人之仁太重。今日对那女子的优柔,对匪妇的不忍,将来都可能被人利用,坏了大事。”他从案上拿起一本线装书,递了过去,“看看这个,曾国藩公的书,学学他的刚柔并济,该狠时,不能有半分犹豫。”
苏公子双手接过书,封面上“曾国藩全集”五个字烫得他手心发烫,连忙躬身:“属下谨记大人教诲。”
这时张剑端着酒杯走过来,脸上带着惯有的冷笑,却多了几分客气:“苏先生今日立此大功,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张某先敬你一杯。”
蒋仁杰也紧随其后,粗声笑道:“苏先生年纪轻轻有此魄力,佩服佩服!”
苏公子一一回敬,杯盏相撞的脆响里,他只觉得胸中的热血越烧越旺,方才那点对孟桃的愧疚早己被抛到九霄云外。
角落里,苏师爷端着茶杯,看着被众人环绕的堂弟,嘴角露出满意的笑容,微微点了点头。自家这后辈,总算是没辜负家族的期望,走在了正途上。
文昌捻着胡须,看着苏公子举杯应酬时眼底难掩的意气,杯中的酒晃出细碎的光。这年轻人底子是好的,眉眼间有他父亲当年的清正,又带着股初露锋芒的锐劲,是块能雕琢的料子——这点,他从不怀疑。
可转念想起苏公子在院子里为孟桃求情时的犹豫,想起他握着刀刺向花花时那双手的颤抖,文昌的眉头又微微蹙起。志得意满是好事,可这得意里掺着的柔软,却像璞玉上的裂纹,不仔细磨掉,迟早会坏事。
他放下酒杯,指尖在案上轻轻叩着。苏和当年就是太过刚首,不懂转圜,才落得那般下场。这孩子继承了忠义,却也承袭了那份不谙世事的天真,总以为靠着一腔热血就能兼顾大义与私情。
“苏挺。”文昌突然开口,打断了席间的喧闹。
苏公子立刻停杯,躬身应道:“属下在。”
文昌看着他,目光沉沉:“今日的功,记在你头上。但往后的路,比今日难走十倍。能扛过去,你是栋梁;扛不过去……”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杯底空了,留下淡淡的酒痕。文昌望着苏公子依旧明亮的眼睛,心里那点期待与隐忧交织着——这把刚出鞘的剑,还得经更多血火淬炼,才能真正成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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