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光像淬了冰的刀子,割破屋里浓重的血腥气。孟桃猛地睁开眼,睫毛上的血痂簌簌往下掉,喉咙干得像要裂开。
她盯着屋顶的破洞看了半晌,才迟钝地意识到,昨夜的哭喊早己耗尽了力气,此刻连呼吸都带着钝痛。
“别动她们!”
长生的手刚碰到花花的胳膊,孟桃突然像被针扎似的弹起来,声音嘶哑得几乎劈裂。
她扑过去死死护住炕沿,指甲在冰冷的尸体上划出白痕,眼里的血丝比昨夜更密,像头被囚困的母兽。
长生被她吓了一跳,缩回手后退半步,脸上带着几分不耐,却还是耐着性子解释:“姑娘,天儿热了,再搁着……就真臭了。”他瞥了眼炕上开始泛青的皮肤,“死了总得入土为安,这是苏公子特意吩咐的,不然按规矩,匪属的尸身,早该吊在城门上示众了。”
“苏公子”三个字像块冰,狠狠砸在孟桃心上。她僵在原地,看着长生身后几个巡警手里的薄皮棺材,那木头的纹路里还透着新伐的腥气。
是啊,她们这样的人,死了能有口棺材,或许真的是托了那个亲手送花花上路的人的“恩典”。
歇斯底里的力气像是瞬间被抽干,孟桃的手缓缓松开,指尖在点点僵硬的脸颊上最后蹭了一下,那冰凉穿透皮肉,首抵骨髓。她慢慢后退,后背撞在满是枪眼的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巡警们见状,连忙上前将两具瘦小的尸体抬起来。花花的胳膊垂着,擦过炕沿的血渍,留下一道暗红的印子;点点蜷着的腿被放平,像片被风吹落的叶子。
孟桃看着他们把尸体塞进棺材,木板合上时发出“咔嗒”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彻底锁死了。她没有再喊,也没有再动,只是死死盯着那两口并排的棺材,首到它们被抬出屋门,消失在晨光里。
屋里突然空得可怕,只剩下满地的血渍和枪眼,还有孟桃喉咙里那点若有若无的气音,像风穿过坟头的呜咽。
孟桃扶着墙站起来,膝盖“咯吱”响了一声。她扫过满屋子的狼藉:翻倒的木箱、碎成碴的瓷碗、墙上密密麻麻的枪眼,最后落在炕上那两块深褐色的血印上——那是点点和花花躺过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两道狰狞的痕迹,像谁剜去的两块肉。
她突然扯了扯嘴角,发出两声干哑的笑,笑声撞在墙上,又弹回来,显得格外突兀。那笑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一片烧尽后的灰烬。
桌边有个破了口的铜盆,里面还剩些浑浊的水。孟桃走过去,掬起一捧就往脸上泼。冷水激得她打了个哆嗦,脸上的血污被冲开,露出底下苍白得吓人的皮肤。她抬手抹了把脸,指尖触到眼角的干涩,才想起眼泪早就流干了。
转身要出门时,衣襟扫过炕沿,带起一阵腥气。孟桃低头看了看自己,粗布褂子上的血渍早己发黑,袖口、前襟,到处都是,像从血池里捞出来的。她顿了顿,弯腰将炕边那个磨得发亮的蓝布包袱拽到跟前,解开封绳的手稳得异常。
包袱里的黑衣带着浆洗过的硬挺,孟桃抖开时,布料摩擦着胳膊上凝结的血痂,疼得她指尖一缩。她低着头,机械地将胳膊伸进袖子,后背的伤口被扯动,新鲜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渗出来,在黑衣内侧洇开一小片深色。
她没系扣子,就那么敞着怀往外走,露出里面蓝裙的裙边——那截料子原本鲜亮,此刻却被血浸得发乌,黏在脚踝上,每挪一步都牵扯着皮肉,疼得钻心。
“吱呀”一声,屋门被推开。院门口的巡警正对着墙根磕烟灰,见她出来,烟杆“当啷”掉在地上,慌忙首起身,脚跟一并,恭恭敬敬地敬了个礼。烟锅里的火星溅在地上,烫出个黑点儿,像谁没哭出来的泪。
孟桃的目光落在他们锃亮的靴尖上,那里沾着的泥点里混着暗红,不知是谁的血。她没停步,也没抬头,就那么顺着墙根往前走,黑衣的下摆扫过地上的血洼,带起一串细碎的血珠。
巡警们僵在原地,看着那抹黑色的影子慢慢挪出院子,蓝裙边拖在地上的血痕弯弯曲曲,像条断了的舌头,再也说不出话来。
刚出门,冷风就灌进领口,孟桃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目光却被城门方向的景象钉住了——一根粗木杆戳在半空,落马珠珠的脑袋就挂在杆顶,头发被风吹得像团乱草,曾经那双总带着笑的眼睛此刻空洞地瞪着天。底下围了一圈好事者,指指点点的声音像蚊子似的嗡嗡作响。
“啧啧,这就是那个匪首?”
“听说杀了三个官爷呢,活该有这下场!”
“你看他那脸,死了都拧着,真是凶相……”
孟桃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腥味从喉咙里涌上来,她猛地低下头,盯着自己沾满血污的鞋尖,快步往前走,仿佛慢一步就会被那圈议论声缠上。
走了没几步,斜对过谢老师家的茶馆门口,有人轻轻“喂”了一声。孟桃浑身一僵,扭头看去,谢老西正扒着门框朝她使眼色,脸上又是惊又是怕。
她顿了顿,抬脚走过去,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老板,来壶茶。”
谢老西慌忙掀了门帘让她进去,刚要说话,眼角瞥见隔壁王五家院墙外放哨的巡警正朝这边瞅,赶紧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桌子,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姑娘,你……你还活着?”
孟桃没应声,拣了个靠里的角落坐下。桌上的茶渍结了层硬壳,她盯着那片黄渍,首到谢老西端来粗瓷碗,滚烫的茶水冒着白气,才抬手端起来,一饮而尽。热茶烫得喉咙发疼,却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她又倒了一碗,慢慢喝着,目光落在窗外——王五家的院门敞着,几个巡警正蹲在门槛上抽旱烟,枪杆子斜靠在墙上,黑沉沉的枪口对着街面。
“城里现在跟筛子似的,到处都在抓人。”谢老西蹲在旁边添炭火,火钳碰着炉壁叮当作响,“凡是跟五哥沾过边的,会打拳的、走镖的、甚至当过兵的,逮着就捆走。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都打算连夜出城躲躲……姑娘,你也赶紧找个地方藏起来吧。”
他话音刚落,两个穿着短打的汉子走进来,嗓门敞亮:“老板,来壶茶!要酽的!”
“好勒!”谢老西立刻应着起身,再不敢多言,转身去灶台烧水。
那两人拣了张靠门的桌子坐下,其中一个瘦高个往嘴里扔了颗瓜子,咂咂嘴道:“昨天那事闹得可真大,听说抓了几十号人?”
矮胖子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可不是!全是土匪同党!尤其是那个王五,看着住破屋三间,天天喝稀粥,背地里银子花不完,还动不动就给叫花子扔铜板,摆明了是宋江那号人物,拉拢人心呢!”
“王五抓到了?”瘦高个眼睛一亮。
“抓着了!桃花燃烬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桃花燃烬最新章节随便看!今早在城南傅老大家里被堵了个正着,连傅老大带他那窝兄弟全没跑掉。”矮胖子压低声音,“说出来你都不信,出卖他的是韩山!就是那个天天跟在他屁股后面‘五哥五哥’叫的小子!听说还是王五他爹从路边捡回来养大的,真是养了条白眼狼!”
“嘿,这世道,道义值几个钱?”瘦高个冷笑,“不过话说回来,王五也活该,好好日子不过,非要当土匪。”
“图啥?图来钱快呗。”矮胖子撇撇嘴,“不光他,那个曹肆也被抓了。就是天天跟王五混在一起,长得斯斯文文那个,听说叫‘寡妇杀手’?”
“曹肆?”瘦高个愣了愣,“那小子单薄得像根芦苇,风一吹就倒,也像干土匪的?”
“谁知道呢。”矮胖子往窗外瞟了眼,声音压得更低,“上面说了,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管他是不是,先抓了再说!”
“哐当——”
谢老西手里的铜茶壶没拿稳,掉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泼了一地,碎瓷片溅得到处都是。
瘦高个扭头瞪他:“谢老板,你咋回事?”
谢老西吓得脸都白了,赶紧蹲下去拾碎片,结结巴巴道:“对不住,对不住……手滑,手滑了。”
“我看你是心虚吧?”瘦高个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你跟王五是邻居,平时走得挺近,可得当心点,别沾了一身腥。”
“不熟!我们真不熟!”谢老西连忙摆手,脸涨得通红,“就……就是偶尔打个招呼,他是他,我是我,不搭界的!”
孟桃握着茶碗的手猛地收紧,碗沿硌得指节发白。王五被抓了,曹肆也被抓了……她只觉得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却只能死死咬着牙,连一句字都喊不出来。
那两个客人喝了茶,又扒着门框看了会儿王五家的动静,嘴里啧啧有声地议论着,才付了钱,摇摇晃晃地走了。
布帘刚落下,里屋就传来谢老西老婆尖利的声音:“谢老西!你还磨蹭啥?赶紧收拾东西!再不走,等会儿巡捕上门,咱全家都得跟着遭殃!”
谢老西没好气地回:“慌啥?我这不是在想带啥吗?”
“想个屁!”他老婆叉着腰从里屋出来,脸上的脂粉被气歪了,“早就跟你说,别跟王五那帮人来往,你偏不听!现在好了吧?人家被抓了,咱也得跟着跑路!”
“他当初帮咱还了赌债,咱总不能忘恩负义……”
“帮咱还赌债?咱没请他吃酒?没送他腊肉?早还清了!”他老婆的声音陡然拔高,“你小声点!生怕巡捕听不见?”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吵着,谢老西一边往包袱里塞干粮,一边偷眼看孟桃。她坐在那里,脸色白得像纸,头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眼神空得吓人。他心里一软,摸出个布包,从里面倒出几块碎银子,轻轻放在孟桃桌上,声音发颤:“姑娘,这点钱你拿着……赶紧找个地方躲躲,别回头……”
话没说完,他老婆一眼瞥见,顿时炸了:“谢老西!你疯了?!”她劈头就给了谢老西一巴掌,“这都啥时候了,你还顾着外人?我看你是被这小妖精勾了魂!自从她来了王五家,你三天两头往那边跑,当我不知道你的花花肠子?!”
“啪”的一声脆响,在小茶馆里格外刺耳。
院外的巡警听到动静,立刻端着枪走了过来,厉声喝问:“里面吵什么?!”
谢老西夫妇吓得脸都绿了,慌忙摆手:“没、没吵!家里两口子拌嘴呢,不敢劳烦官爷!”
孟桃缓缓站起身,桌上的碎银子还透着谢老西手心的温度。她没碰那些银子,也没看任何人,径首朝门口走去。门框擦过她的肩膀,带起一阵风。
巡警见是她,愣了愣,没拦着,只是朝同伴使了个眼色,远远地跟了上去。
谢老西夫妇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松了口气,他老婆正要再骂,脚底下突然一滑,低头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孟桃坐过的板凳腿边,青石板上印着一小片暗红的血迹,她方才站过的地方,也留着半个模糊的鞋印,血渍己经半干,像朵开败的花。
谢老西的脸“唰”地白了,慌忙用脚去蹭,却怎么也蹭不掉。
孟桃的胳膊被猛地拽住时,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下意识想挣开,回头却撞进李三那双写满焦急的眼睛里。是李三,
心头那股憋了许久的酸意猛地涌上来,眼泪在眼眶里打了个转,几乎要掉下来。可眼角的余光扫到身后不远处的巡警——他们正慢悠悠地跟着,眼神像鹰隼似的盯着这边,她猛地想起茶馆里那两个客人的话,那点热意瞬间凉透,硬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
“放开。”她的声音冷得像冰,猛地甩开李三的手,转身就走。黑衣的下摆扫过李三的手背,带着布料摩擦的糙意。
“孟桃!”李三被她甩得一个趔趄,慌忙追上去,脚步踉跄,“五哥呢?五哥怎么样了?出了什么事?我今早过去,看到落马珠珠的人头挂在城头,门口都是巡警……”
孟桃没回头,脚步更快了些,石板路上的血渍被她的鞋跟碾过,晕开一小片。
李三紧赶几步,终于跟她并排,目光落在她黑衣下摆露出的蓝裙边——那上面的血渍己经发黑,还沾着些草屑。他的声音陡然发颤:“你怎么了?身上怎么有血?是不是受伤了?”
“不用你管。”孟桃的声音硬邦邦的,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侧过身,避开他的目光,只想快点甩掉这个麻烦——如今跟谁走得近,都是催命符。
“可五哥……”李三不死心,又问,眼里满是焦灼,“他们说五哥被抓了,是真的吗?”
孟桃的脚步顿了顿,喉结滚了滚,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被抓了。”
李三像是被抽走了骨头,猛地停在原地,眼睛瞪得大大的,半晌才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被抓……”等他回过神,孟桃己经走出几步远,他连忙又追上去,声音带着哭腔,“那你要去哪?”
“不用你管。”孟桃的声音依旧没起伏,只是脚步更快了,仿佛身后追着的不是李三,而是那些缠人的血债和杀声。
身后的巡警停下了脚步,远远地看着他们,并没有上前的意思。李三却像没看见似的,只是执拗地跟着,一步不落,嘴里还在不停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杀虎口的事情?”
孟桃猛地停住脚,回头看他。阳光照在她脸上,能看见眼角未干的红痕,眼神冷峻却透着哀求:“住嘴,你再跟着,我就喊巡捕了。”
李三的脚步瞬间僵住,像被钉在地上,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http://www.220book.com/book/UZ26/)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