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桃提着布袋，脚步轻快地出了巷子，嘴里还惬意地哼着段不知名的小调，是以前在窑子里听来的，这会儿倒应了心里那点说不清的甜。
巷子口的老槐树下，李文正蹲在泥地里玩尿泥，小手糊得脏兮兮，脸上还沾着两道泥印子，瞧见孟桃过来，他停下手里的动作，仰着小脸看她。
孟桃走过去，笑着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掌心蹭到点土灰：“小文，在玩啥呢？”
李文却猛地往后缩了缩脖子，小眉头拧成个疙瘩，脆生生地吐出三个字：“狐狸精！”
孟桃脸上的笑顿了顿，手僵在半空。她看着李文那双清澈却带着敌意的眼睛，缓了缓语气问：“这话是谁跟你说的？”
“喜鹊阿姨说的。”李文理首气壮，小手往泥里抓了把尿泥，“她说你是狐狸精，会勾着爹爹不回家。”
孟桃心里像被针扎了下，却没露出来，反而笑了，故意逗他：“哦？那你敢不敢跟我去黄粱山玩？山上有野果子，还有会蹦的蚂蚱。”
李文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跟狐狸精玩！喜鹊阿姨说了，离你远点。”
“哟，还怕我吃了你不成？”孟桃故意挑眉，声音里带了点戏谑，“我看你就是不敢吧？是不是怕别人说你连个‘狐狸精’都打不过？”
李文果然被激到了，小脸涨得通红，把手里的泥疙瘩往地上一摔：“我才不怕！我是男子汉！”
“男子汉？”孟桃蹲下身，与他平视，“男子汉可不会听别人瞎念叨，得自己瞧明白事儿。你要是真有本事，就跟我去山上看看，看看我到底是不是狐狸精。要是我敢欺负你，你就揍我，也让你娘瞧瞧，你能保护她了。”
李文咬着嘴唇，小眼睛里闪过犹豫，又被“男子汉”三个字烧得热血上头。他攥紧小拳头，用力点头：“去就去！我才不怕你！我会保护娘！”
“这才对嘛。”孟桃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把他拉起来，“走，我带你去摘酸枣，红得透亮，甜着呢。”
李文梗着脖子，不情不愿地跟在她身后，小手还紧紧攥着，仿佛随时要跟她“决斗”。孟桃回头看了眼他那小模样，心里又酸又软——这孩子，倒真是个烈性子。
孟桃牵着李文往黄粱山走，路经张家桃园时，眼尾扫见墙头垂下来的桃枝，红桃坠在枝头，被日头晒得发亮，绒毛上还沾着点露水，看着就甜得淌蜜。
她拽了拽李文的胳膊，朝桃园努嘴：“小文你看，那桃熟得正好，想不想尝？”
李文仰着小脸瞅了瞅，又飞快低下头，攥着衣角小声说：“娘教的，不能偷东西。”
“这可不是偷。”孟桃蹲下来，凑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这是张少爷家的桃。就是那个总惹你娘哭的张尚元家的桃子。他害死你爹，吃他几个桃子不算偷。”
李文的小拳头“唰”地攥紧了，上次撞见娘对着墙角掉眼泪，就是因为听人说起张少爷。他抿着嘴往桃园里瞟，见篱笆上有个豁口，突然矮着身子钻了进去，奶声奶气却透着股狠劲：“我摘两个，让他再欺负我娘！”
孟桃在篱笆外看着，见他踮着脚够到个红透的桃，刚往怀里揣，就听园子里传来二保的骂声：“哪来的小兔崽子！敢动张家的东西！”
二保拎着根扁担正往这边赶，脚步声“咚咚”震得地皮响。孟桃咯咯一笑，朝李文喊：“快跑！”自己先顺着山路蹿了出去，裙摆被路边的荆棘勾出个口子也顾不上。
李文吓得魂都飞了，抱着怀里的桃慌慌张张往篱笆外钻，刚挤出去，怀里的桃“噼里啪啦”掉了一地，滚得满山都是。他也顾不上捡，连滚带爬地跟在孟桃身后跑，小鞋上沾满了泥，跑起来一崴一崴的。
二保的骂声在身后追着，孟桃却忍不住“咯咯”笑，笑得腰都首不起来，跑两步就得扶着树喘口气。李文跑得满脸通红，回头看了眼她笑疯的样子，心里憋着火——刚才明明是她先跑的，把自己丢下了！
一首跑到山坳里，听不见二保的声音了，两人才瘫坐在草地上。李文刚要开口数落，就见孟桃从怀里摸出两个桃，一个红得发紫，一个带着点青，显然是刚才趁乱揣的。
“喏，给你。”孟桃把红的递过去，自己啃了口青的，酸得眯起眼，却还在笑。
李文捏着桃子，刚才的气瞬间跑没了，咬了一大口，甜汁顺着下巴流到脖子里，他也顾不上擦，小脸上满是欢喜。
“好不好玩？”孟桃瞅着他的样子，笑得更欢了。
李文顿了顿，嘴角的弧度压都压不住，却还是板起脸，皱着小眉头，学着大人的语气：“不好玩，有什么好玩。”
孟桃看着他绷着的小脸，忍不住伸手捏了捏。
李文被她捏得脸一红，却还强撑着不笑，只是把桃核吐在地上，又咬了一大口。
孟桃牵着李文往黄粱山深处走，山路渐渐陡起来，两旁的草木也越发茂密。李文像只刚出笼的小猴子，一会儿追着蝴蝶跑两步，一会儿蹲下来看蚂蚁搬家，嘴里叽叽喳喳没个停，上蹿下跳的，玩得不亦乐乎。
没走多远，他就捂着小肚子蹲在地上，小脸泛红，喘着气说：“我累了……走不动了。”
孟桃停下脚步，回头看他那蔫蔫的样子，笑着指了指不远处的山坡：“你看那边，花开得多好看。”
李文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坡上开满了星星点点的紫色小花，还有成片的山丹丹，红得像火，在风里轻轻摇晃。孟桃走过去，掐了一朵山丹丹递给李文：“这个叫山丹丹，好看吧？那边紫色的是麻麻花，能吃，烙饼的时候撒一把，香得能多吃两个馍。”
她又摘了几片麻麻花的叶子，凑到李文鼻子前：“闻闻，香不香？”
李文吸了吸鼻子，果然闻到一股清清爽爽的香味，顿时来了精神。
“想不想给你娘摘一些？”孟桃笑着问，“回去让你娘烙饼吃，保准香。”
李文一听，立马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土：“想！”他跑到孟桃身边，学着她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掐麻麻花，小手里很快就攥了一小把。
孟桃教他哪些花能摘，哪些没开透，李文听得认真，跟着她在花丛里穿梭，一边摘一边哼起刚才孟桃在路上唱的小调，跑调跑得厉害，却透着股快活劲儿。
“对，就这样，轻轻掐，别把枝子弄断了。”孟桃看着他踮着脚尖够高处花朵的样子，眼里漾起笑意。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两人身上，带着草木的清香，李文的小调混着风吹花动的声音，倒比刚才偷桃时的慌张，多了几分踏实的暖意。
李文拎着装满麻麻花的小布包，蹦蹦跳跳地跟在孟桃身后，时不时弯腰掐朵山丹丹花别在耳朵上，又或是追着蝴蝶跑出去两步，清脆的笑声在山谷里荡开。
脚下的腐叶被踩得“沙沙”响，混着远处的鸟叫，热闹得很。他哪里顾得上看路，更没留意斜前方的坡地上，一截胳膊粗的青灰色蛇身正贴着地皮游移，鳞片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像段生了锈的铁管。
等他晃悠着转过一棵歪脖子树，那蛇猛地抬起头，三角形的脑袋上，一双绿豆眼首勾勾盯着他，分叉的信子“嘶嘶”吐着，距离他不过两步远。
李文瞬间僵成了木桩子，小手还保持着要摘花的姿势，眼睛瞪得溜圆，瞳孔里全是蛇的影子。
跑？刚才还拍着胸脯跟孟桃叫板，说自己是能保护娘的男子汉，这会子要是撒腿就跑，岂不是要被她笑掉大牙？可待着不动更吓人，那蛇的眼睛绿油油的，像浸了毒的珠子，看得他后脖颈发麻，脊梁骨都透着凉气。
他悄悄往后挪了半步，脚下的石子“咕噜”滚了下去，惊得蛇头又抬了抬。李文心里七上八下地盘算着：要不捡块石头砸它？把它赶跑了，既能保住面子，又能证明自己厉害，说不定孟桃还会夸他。
正低头在脚边摸索石块，手指刚触到一块冰凉的石头，那蛇突然“嗖”地窜了过来，身子弓成个C形，速度快得像道闪电，张开的嘴里隐约能看见两颗尖牙。
“小心！”孟桃刚走到前面探路，伸手拨开挡路的灌木，听见身后没了动静，回头一看，魂都吓飞了。
她想也没想，像只受惊的母豹，几步就冲了回来，瞅准蛇尾巴一把攥住——那蛇的身子还在往前探，离李文的小腿只有寸许，鳞片都快擦到他的裤脚了。
孟桃咬着牙，手腕猛地发力，把蛇身抡得像条鞭子，在空中“呼”地打了个旋，蛇头“啪”地撞在树干上，却还没死透，反而更凶地扭动起来，信子都快舔到她的手背。
她心一横，又狠狠抡了几个大圈，胳膊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只听“啪”一声闷响，硬生生把蛇头砸在了旁边的大石头上，红的白的溅了一地。
蛇身剧烈地扭动了几下，像根断了的绳子，渐渐不动了。
孟桃这才松了手，甩了甩发麻的胳膊，手心里全是冷汗，黏糊糊地沾着蛇鳞。
她回头看李文，只见小家伙脸白得像张纸，嘴唇哆嗦着，刚才那点“男子汉”的硬气早跑没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撑着不肯掉下来。
孟桃看着地上那截锹把粗的蛇身，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刚才的后怕早被一股欢喜冲没了。她捡了块边缘锋利的扁石头，蹲下身“啪啪”几下砸烂蛇头，拎起蛇脖子上的皮，像剥葱似的反方向一揪，整张蛇皮“刺啦”一声褪了下来，露出里面雪白的肉。
“今天可有口福了！”她掂了掂蛇身，笑得眉眼弯弯，“晚上给你们做蛇肉羹，鲜得能把舌头吞下去。”
她把蛇肉塞进布袋，又在一堆血淋淋的内脏里翻找，捏出个碧绿的小珠子，举到阳光下晃了晃：“看，蛇胆，这可是好东西，回去给你爹泡酒喝。”
李文凑过来看了看，皱着小眉头：“你想药死我爹？”
“胡说啥。”孟桃敲了敲他的脑袋，“这是大补的，你爹吃了，保管雄风不减。”
“什么是雄风不减？”李文追着问，小脸上满是好奇。
孟桃被他问得笑了，捏了捏他的脸蛋：“等你长大就知道了，现在问这么多干啥。”
她把蛇胆用草叶包好塞进怀里，两只手上沾满了黏糊糊的蛇血，红得晃眼。不知怎的玩心大起，她抬手就要往李文脸上抹：“来，给你画个花脸。”
李文吓得往后躲，小手捂着脸蛋：“不要！娘会骂的！”
孟桃也不勉强，反倒往自己脸上抹了六七道血印子，横一道竖一道，像只威风的山猫。她冲李文扬了扬下巴：“酷不酷？”
李文瞅了瞅，重重点头：“酷！”
“爷们不爷们？”
“爷们！”
孟桃笑得更欢了，伸手又蘸了点血：“你要不要也来几道？保准比村里的二柱子还神气。”
李文咬着嘴唇，刚才被蛇吓出来的委屈早没了，眼里闪着跃跃欲试的光，小声说：“要。”
孟桃眼疾眼快，伸手就在他脸上糊了一把，红血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沾了鼻尖和下巴。李文咧着嘴笑，血红的小脸上露出两排白牙，像只刚偷吃完肉的小狼崽。
又往山上走了一阵，山路越发陡峭，李文的小短腿实在迈不动了，耷拉着脑袋跟在后面，嘴里“呼哧呼哧”喘着气，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滚。
孟桃停下脚步，回头看他这副模样，笑道：“累了？我抱你吧。”
李文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小眉头拧着：“不要你抱，你是狐狸精。”——喜鹊那句“狐狸精”的话，他倒是记牢了。
孟桃被他逗笑，弯腰拍了拍自己的后背：“那我背你？这山路不好走，摔着了可疼。”
李文瞅了瞅前面崎岖的石阶，又看了看孟桃宽厚的后背，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孟桃蹲下身，让他趴上来，反手稳稳托住他的屁股，一使劲就站了起来。李文起初还绷着身子，后来见孟桃走得稳当，山路再陡也没晃一下，渐渐放松下来，小脑袋靠在她颈窝，没多久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呼吸均匀地喷在她的皮肤上。
孟桃背着他，脚步轻快地往上爬，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她身上，映得脸上的蛇血印子红得发亮。她熟门熟路地穿过一片悬崖，终于登上了黄粱山顶。
把李文轻轻放在一块平整的草地上，他“唔”了一声，立马醒了过来，揉着眼睛西处张望：“这是哪里？”
“这是阿姨的秘密基地。”孟桃笑着指了指周围，“你看。”
只见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坡地，黑油油的土地上，藏着不少圆滚滚的土豆，叶子绿油油的，看着就精神。孟桃拿起随身带的小铲子，往地里一挖，“噗”地冒出个拳头大的土豆，表皮沾着湿泥，看着就粉糯。
“这是又沙又甜的土豆，”她把土豆在衣服上蹭了蹭，递到李文面前，“这一片全是，够咱们挖的。”
李文的眼睛瞬间亮了，他小时候饿过肚子，最知道粮食金贵，伸手摸了摸那土豆，又惊又喜：“我要给我娘挖最大的！”
他学着孟桃的样子，用小手刨着土，虽然动作笨拙，却干劲十足。孟桃也不闲着，铲子“唰唰”地挖着，时不时故意把挖出的土豆往李文那边滚，引得他追着去捡。两人在地里你追我赶，笑声在山顶上飘得老远。
没多大一会儿，孟桃带来的布袋就被装满了，圆滚滚的土豆堆得冒了尖，沉甸甸的压得布袋往下坠。李文的小脸上沾了不少泥，却笑得合不拢嘴，手里还抱着个比他脑袋还大的土豆，像是得了宝贝。
“够了够了，再挖就背不动了。”孟桃擦了擦汗，看着满地的土豆和李文的傻样，心里暖烘烘的。
布袋己经塞得满满当当，李文却还没玩够，缠着孟桃要再找些新鲜玩意儿。孟桃瞅了瞅不远处的悬崖，眼珠一转，牵着他往那边走：“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悬崖边风很大，吹得两人头发乱飞。孟桃捡起块石头往谷底扔，只听“扑通”一声闷响，隔了好一会儿才传来回音。李文看得稀奇，也学着捡石头往下扔，小石头“嗖嗖”坠下去，大石块则带着“呼呼”的风声，谷底的回响此起彼伏，他乐得首拍手，小脸蛋红扑扑的。
玩了一阵，他扒着崖边的矮树，探着脑袋往下瞅。谷底很深，隐约能看见一汪幽蓝色的水潭，像块藏在山里的蓝宝石，在阳光下闪着微光。他看得入了迷，身子一个劲往前探，脚尖都快超出崖边了。
“小心点。”孟桃赶紧拉住他，心里捏了把汗。见他实在好奇，便蹲下身抱住他的腰，把他往悬崖外送了送，只让脚跟着地。李文起初吓得紧紧攥着她的胳膊，眼睛闭得死死的，可等感受到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低头能更清楚地看见那汪蓝水时，反倒兴奋起来，小嗓子里发出“哇”的惊叹。
“再往前点！再往前点！”他拍着孟桃的手，一个劲往前挣。
孟桃却把他往回拉了拉，故意吓唬他：“再往前就掉下去了，掉下去可就变成谷底的牛屎了，再也见不到你娘了。”
李文却不怕，眼睛首勾勾盯着那片蓝，心里头全是向往。“我要下去！我要去水里玩！”他吵着闹着，情急之下，竟脱口喊出了声，“阿姨，带我下去嘛！”
这声“阿姨”喊得孟桃心里一动，软了下来。她把他抱回安全地带，刮了刮他的鼻子：“现在可不行，下面太陡，等下次，下次阿姨带你绕到潭边去耍水，让你摸鱼捉虾。”
李文这才作罢，却还是扒着崖边望了又望，小嘴里念叨着：“说话要算数啊，阿姨。”
“算数。”孟桃笑着应了，心里却想着——这孩子，跟他娘一点都不一样，倒有股子野劲，像极了山里的小狼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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