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锦绣坊出来时，暮色己像融化的墨汁，慢慢晕染开青石板路。白珩跟在神里绫华身后半步远，身上那件新换的月白长衫被晚风拂得轻轻晃动，领口绣的桔梗在渐暗的天光里若隐若现，针脚细密得像落了层薄雪。他总觉得浑身不自在，指尖下意识地想把衣襟再拢紧些——方才在铺子里脱披风时，张婆婆那句“这孩子生得真好，眼尾那点红像画上去的”还像根细针，扎得他后颈发僵，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冷吗？”绫华忽然回头，目光落在他攥着衣襟的手上，便解下自己肩头的素色外氅，轻轻披在他肩上。氅衣带着她身上清冽的冷香，裹得他颈间发暖，却也让那股独属于魅魔的甜香更沉了些，像浸了蜜的雾，丝丝缕缕缠在两人周身，连晚风都带着点黏意。
白珩慌忙摇头，褐色镜片后的目光飞快扫过街角。几个结伴而行的女子正朝这边看，为首的那位穿了件绯红襦裙，手里把玩着银鞭，目光落在他身上时，像沾了蜜的钩子，又黏又烫，连说话声都高了几分：“那是谁家的公子？瞧着面生得很……”
他听见这话，头垂得更低了，耳尖红得要滴出血来。在拍卖场时，就是这样的目光——像打量笼中雀似的，从他微微泛红的眼尾，到颈间那颗淡粉的朱砂痣，再到露在袖口的皓腕，一寸寸看过去，然后在竞价牌上喊出越来越高的价码。他甚至能猜到她们心里的念头，无非是“这张脸真勾人，带在身边定能压过旁人”“那点甜香闻着就软，定是个温顺的”，和那些拍买下他的主子们，没什么两样。
“姐姐，我们是不是该早点回去？”他声音发紧，指尖攥着氅衣的系带，指节都泛了白，“晚了……街上人杂，怕是会有人惦记。”他怕自己这张脸给绫华惹麻烦，更怕那些目光里的贪婪会变成实质的拉扯，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把他拖回那个铺着红绒布的冰冷台子上。
绫华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几个女子，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伸手将氅衣的帽兜轻轻罩在他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小巧的下巴和紧抿的唇：“别怕，有我在。”她的指尖擦过他的脸颊，带着安抚的暖意，“她们看她们的，伤不到你。”话虽如此，脚下的步子却明显快了些——方才那穿绯红襦裙的女子，眼神里的占有欲几乎要溢出来，像盯着猎物的狼，让她心里发紧。早知道，就该硬下心肠给他戴个面具，哪怕他会不自在些，也比被这些目光凌迟要好。
路过夜市的花灯摊时，绫华停了停。盏盏灯笼亮得像坠在人间的星子，鲤鱼灯、莲花灯、兔子灯……映得她眉眼格外柔和：“想要哪盏？”
白珩缩在帽兜里，声音闷闷的，像隔着层棉花：“不、不用了姐姐。”他怕摘了帽兜，灯会把他的脸照得更清楚，那些藏在暗处的目光会像飞蛾扑火似的涌过来。在拍卖场，他就是被这样的“好看”连累，被锁在最华丽的鎏金笼子里，连窗外的月光都要被铁栏切成碎片，供那些来看货的贵女们赏玩。
绫华却没听他的，挑了盏最大的兔子灯塞到他手里，灯柄上还缠着圈银丝：“提着吧，正好挡挡脸。”
白珩握着温热的灯柄，兔子灯的光晕落在他手背上，暖融融的。他偷偷掀起帽兜一角，看见绫华正望着他笑，眼底的温柔像化了的春水，连鬓角的珍珠步摇都晃着软光。心里忽然松了些——或许，有她在，那些目光真的伤不到他。
晚晴楼的雅间在二楼最里面，临着僻静的后河。绫华特意让店小二把窗纸糊得厚些，又嘱咐了“没吩咐不准进来”，才转身帮白珩摘下帽兜。他刚松了口气，就见绫华从袖袋里摸出块墨色玉佩，上面雕着繁复的云纹，正好能遮住他颈间那颗淡粉色的朱砂痣——那是魅魔最勾人的印记，从前在拍卖场，多少人就为了这颗痣，在竞价时红了眼，把价钱喊到让看守都咋舌的地步。
“戴上。”绫华把玉佩递到他面前，指尖轻轻碰了下他颈间的皮肤，凉得像块玉。
白珩乖乖接过来，红绳绕过脖颈时，玉佩贴着皮肤微凉，像道无形的屏障。他看着桌上的寿喜烧。
铜锅咕嘟作响，寿喜烧的甜香漫了满室。和牛片在琥珀色的汤汁里翻卷，裹着晶莹的油花，烛火跳了跳，将红木桌面映得愈发亮堂。白珩刚摘下帽兜，手指就下意识攥住了月白长衫的衣襟，指节泛白——那料子太顺滑，总让他觉得藏不住什么，连呼吸都得放轻些，生怕动静大了，会引来外面的目光。
“尝尝这个。”绫华用公筷夹起一块烤得焦香的鳗鱼，鱼皮脆得能听见细微的“咔嚓”声，酱汁顺着鱼肉的纹理往下淌。白珩喏喏地接过来，小口咬着，眼睛却不由自主往雕花门扉瞟。门板上的镂空花纹里，能瞥见外面走廊晃动的光影，像极了拍卖场里那些透过铁栏投进来的、支离破碎的目光。
“怎么不吃了？”绫华放下筷子，目光落在他紧绷的侧脸上，“是不合胃口？”
“不、不是……”白珩慌忙低下头，筷子在碗里戳着米饭，米粒黏在瓷碗上，像他此刻乱糟糟的心绪，“就是……外面好像有脚步声。”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像雀鸟跳在枝头，伴着个爽朗的女声：“绫华？店小二说你在这儿！”那声音亮得很，带着股烟火气的热闹，像祭典上炸开的烟花，“刚从庙会那边过来，给你带了串苹果糖，裹了层冰糖，甜得很！方便开个门吗？”
白珩的脊背“腾”地绷紧了，像被风吹得瑟缩的叶片，猛地往绫华身后缩了缩，大半张脸都埋进她的阴影里，连呼吸都忘了。他不认得这声音，只觉得那语气里的熟稔让他心慌——是来找绫华的？会不会……顺便想看看她带的人？就像拍卖场里，买主的朋友总会好奇地凑到笼子前，隔着栏杆打量他，嘴里还念叨着“这品相确实值这个价”，那些目光像细密的网，勒得他喘不过气。
“是宵宫啊。”绫华的声音温和了些，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只扬声道，“今日带了人来吃饭，怕是不方便见客，苹果糖先谢过了，改日我亲自去你店里取。”
门外的脚步声顿了顿，那女声里忽然掺了点狡黠的笑意：“带了人？藏得够严实的嘛！我刚才从楼下过，就瞧见你家随从守在雅间外，背挺得笔首，活像护着什么稀世珍宝——该不会是……上次听你提过的那位弟弟？”
白珩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冷汗顺着后颈往下滑，浸湿了衣衫。他能想象出门口那人的模样——或许正歪着头笑，眼睛亮得像星星，心里定在猜他长什么样，是不是有什么特别之处，会不会配不上神里家的体面……这些猜测像小虫子，在他心里爬来爬去，痒得心慌，又带着点说不出的怕。
“是家里的弟弟，性子腼腆，怕生。”绫华的声音里添了点护短的意味，尾音轻轻扬了扬，“改日他熟了些，再让他给你问好。”
“行吧行吧，不打扰你们吃饭了！”那脚步声渐渐远了，还远远飘来一句，“记得来取苹果糖啊，放久了就不脆了！”
门后的白珩首到那声音彻底消失在楼梯口，才敢大口喘气，胸口起伏得厉害，像刚跑完很远的路。他看着碗里没动几口的鳗鱼，鱼肉的油香还在鼻尖萦绕，可嘴里却突然发苦，连带着方才觉得鲜美的寿喜烧汤汁，都变得寡淡起来。
“吓到了？”绫华伸手，轻轻拂去他肩头的一缕碎发，指尖带着她惯用的冷香，像浸了雪水的梅，“外面是宵宫，经营烟花店的，性子最是爽朗，没有恶意的。”
白珩摇摇头，嘴唇动了动，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姐姐，是不是……我太麻烦了？”他怕自己这副见不得人的样子，会让绫华连朋友都没法好好招待；更怕哪天绫华厌烦了这样处处遮掩，觉得他是个累赘，就把他丢回那个只有冰冷铁栏和窥探目光的地方。
绫华却拿起勺子，舀了块焦糖布丁放进他碗里。焦糖脆壳在瓷碗里裂开细碎的响，像雪落在松枝上，甜香瞬间漫了开来。“吃点甜的。”她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忽然抬手，将他额前垂着的碎发轻轻捋到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在我这里，你不用躲，也不用怕任何人看。”
白珩捏着勺子的手紧了紧，勺柄的温润透过指尖传过来。焦糖的脆、布丁的滑、奶油的甜，混着寿喜烧的暖香，在舌尖慢慢化开。他偷偷抬眼，看见绫华正望着他，眼底的认真像落满了星光，连烛火映在她睫毛上的影子，都显得格外温柔。
窗外的灯笼不知何时更亮了，橘黄色的光透过帷幔，在地上投下细碎的花纹。白珩低下头，小口挖着布丁，心里那点被惊扰的恐慌，好像真的被这甜味一点点冲淡了。
或许，真的可以不用那么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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