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馆开馆后的第一个秋天,梧桐镇像被老天爷打翻了染缸,泼了满镇的暖黄。百年的老梧桐树站在镇口,枝桠遒劲地伸向天空,叶子被秋阳晒得透亮,风一吹就簌簌往下落,打着旋儿飘到青石板路上,层层叠叠铺成软绒绒的毯子,踩上去能听见细碎的“沙沙”声,像谁在耳边讲着悄悄话。
小杰的工作室就在记忆馆后巷,是间翻新过的老瓦房。木架上整齐摆着他修复的物件:缺了角的青花瓷碗、榫卯松动的旧太师椅、雕着缠枝纹的老窗棂,每一件都带着时光打磨的温润。墙上没挂别的,全是彤彤拍的照片——晨雾里的石桥、雨打芭蕉的屋檐、还有满屏金灿灿的梧桐叶特写,阳光透过叶片的纹路,在照片里洇出一圈圈暖光。
这天午后,秋阳斜斜地从窗棂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小杰趴在木工台上,对着图纸琢磨给记忆馆加个遮雨的廊檐。铅笔在纸上画了又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首到指尖触到台角一块磨得光滑的梧桐木,忽然想起小时候爬树时,树干上被磨平的凸起,便顺着那弧度改了改廊檐的曲线,心里顿时踏实了。
“小杰哥!”门口传来彤彤清脆的声音,伴着藤编筐摩擦的“咯吱”声。她抱着个半人高的筐跑进来,筐里堆满了金黄的梧桐叶,边缘卷着温柔的弧度,像一群停驻的蝴蝶。
“张婶说,今年的新叶水分足,压成标本最鲜亮,”她从筐里抽出一片,举到阳光下,叶脉在光里清晰得像张地图,“你看这片,主脉分岔的地方,多像咱们埋‘宝藏’的那条巷弄。”
小杰笑着接过叶子,指尖拂过叶尖——那弧度圆滑得很,像极了他少年时无数次攀爬梧桐树干,被裤腿磨得光滑的形状。他忽然想起开馆那天,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工人颤巍巍地指着展柜里的纺织厂旧徽章,浑浊的眼睛亮了起来:“这上面的齿轮,还是你爸亲手打磨的呢。那时候他总说,要让机器转得像咱镇上的钟摆,稳当,踏实。”
那一刻,他盯着徽章上磨得发亮的齿轮,突然就懂了。离开小镇的十年里,他总觉得故乡是褪色的老照片,是电话里母亲日渐苍老的声音,却忘了那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父亲车间里机油的味道,母亲蒸的梧桐叶包饭的香气,还有爬树时树干在掌心留下的粗粝触感。所谓故乡,早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长成了他的骨血。
“发什么呆呢?”彤彤用叶子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筐里的叶子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张婶还说,等压好了标本,明年开馆周年庆就挂在馆里,让来的人都知道,咱梧桐镇的秋天有多好看。”
小杰把叶子夹进手边的旧书里,书页上还留着去年秋天的梧桐叶脉印,是彤彤当时随手拓的。“行啊,”他拿起铅笔,在图纸旁画了片小小的梧桐叶,“到时候让木工师傅在廊檐上也雕几片叶子,和你的标本凑一对。”
彤彤凑过来看图纸,发梢扫过他的肩膀,带着淡淡的皂角香。“这个好,”她指着廊檐的曲线,“像极了老梧桐伸过来的枝桠,以后下雨的时候,游客就能站在下面看叶子落了。”
傍晚时,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镇上的孩子们背着书包往梧桐树下跑。彤彤早把洗好的照片铺在树下的石桌上,有黑白的老照片,也有她新拍的彩照。孩子们围着照片叽叽喳喳,指着一张泛黄的照片问:“彤彤姐,这是哪儿啊?烟囱好高。”
那是纺织厂鼎盛时期的照片,红砖烟囱首插云霄,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叶落归巷甜糕正暖 工人们穿着蓝色工装从大门里涌出来,脸上带着汗珠和笑意。彤彤的父亲蹲在一旁,用粗糙的手指点着照片:“这是咱镇上的纺织厂,当年机器一转,半个镇都能听见响声。那时候啊,你小杰哥的爸是厂里最好的钳工,再难磨的零件到他手里,都跟长了眼睛似的。”
孩子们又翻到一张彩照,照片里少年小杰正踮着脚够卡在树杈上的风筝,蓝白相间的校服被风吹得鼓起,身后的彤彤举着个老旧的胶片相机,被阳光晒得眯起了眼,嘴角却扬得老高。
“这是我和小杰哥!”彤彤笑着指给孩子们看,夕阳的光落在她脸上,眼里的亮比天边的晚霞还盛。“那时候他总爱爬树,风筝挂在树上十次,有八次是他上去够的。”
小杰站在一旁,看着孩子们围着老人们听故事,眼睛瞪得圆圆的。王爷爷讲纺织厂的棉纱如何雪白,李奶奶说当年厂里的冰棍有多甜,彤彤的父亲则指着照片里的木工房,说小杰的手艺是随了他爷爷——当年镇上的花轿,都是他爷爷亲手雕的。
风从树梢掠过,卷起几片叶子,打着旋儿落在石桌上的照片上。小杰低头,看见“时光钟塔”的影子正慢慢爬过记忆馆的窗棂——那影子斜斜的,带着钝钝的棱角,和十年前他离开时,纺织厂烟囱投下的影子一模一样。
他离开那天也是秋天,钟塔的钟声敲了十下,他背着行李站在镇口,看着烟囱的影子被晨雾拉得很长,心里又酸又涩。那时候他总觉得,故乡太小,装不下他的野心,却忘了这方小小的天地里,藏着他所有的来处。
“在想什么?”彤彤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她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手里捏着片刚落下的叶子。
小杰转头,看见她鬓角别着片梧桐叶,像枚精致的发卡。“在想,”他伸手,轻轻拂去她肩上的落叶,“明年春天,我们在记忆馆门口种棵小梧桐树吧。”
彤彤抬头,撞进他眼里的温柔里。那里面有少年时爬树摔下来的莽撞,有离开时头也不回的决绝,更有此刻,双脚踩在故乡土地上的踏实。她想起他刚回来时,总对着纺织厂的旧机器发呆,手指在生锈的齿轮上,像在辨认一个久违的朋友。
“好啊,”她轻声说,声音被风吹得软软的,“让它陪着老梧桐,一起看着我们的小镇。看着孩子们长大,看着老人们把故事讲给更多人听。”
小杰握紧她的手,她的指尖沾着梧桐叶的清香,带着点微凉的秋意。一片叶子悠悠落下来,正好停在他们相握的手上,叶尖的弧度,像个圆满的句号。
钟塔的钟声在暮色里响起,“当——当——”,惊起几只栖息在树上的鸟,扑棱棱地飞向橘红色的天空。树下,孩子们还在缠着老人问东问西,彤彤的父亲把修好的木凳摆在巷口,张婶端着刚蒸好的米糕往记忆馆走,蒸汽里飘着桂花的甜香。
风吹过,又一片叶子落下,钻进青石板的缝隙里。它会慢慢腐烂,化作泥土,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滋养着明年春天的新绿。就像那些被时光掩埋的故事,那些被遗忘的细节,终究会在记忆馆里,在人们的讲述里,在新生的梧桐树下,长出新的希望。
小杰看着彤彤眼里的光,忽然觉得,所谓新生,从来不是忘记过去,而是带着所有的回忆,踏踏实实地,走向下一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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