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馆后的第一个冬天来得猝不及防。凌晨五点,彤彤被窗棂上细碎的响动惊醒,拉开窗帘时,整个人都定住了——梧桐镇被一层薄雪裹住,像是浸在融化的月光里。百年梧桐树的枝桠弯着腰,积雪从枝缝里漏下来,落在青石板上,簌簌地响。
她抓起相机冲进院子时,睫毛很快就沾了细雪。镜头里,雪片打着旋儿飘落,落在老铺子的木招牌上,把"彤彤杂货铺"那三个字晕成了毛茸茸的白边。这是她记事以来,梧桐镇下得最像样的一场雪,连屋檐下挂了三十年的红灯笼,都像是被裹了层糖霜。
"咔嚓"声里,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推门的响动。小杰举着两杯热气腾腾的姜茶站在记忆馆门口,红色围巾绕了两圈,只露出一双笑眼:"摄影家同志,再拍下去要成雪人了。"
馆内的暖意漫出来,混着姜茶的辛辣香。彤彤接过杯子时,指尖触到滚烫的玻璃杯壁,猛地缩回手,却被小杰顺势握住。他的掌心带着刚烧完壁炉的温度,把她冻得发僵的手指一点点焐热。
"老人们早就来了。"他往屋里偏了偏头。壁炉前的旧沙发上,几位老人正围着本厚厚的相册翻看,王奶奶戴着老花镜,手指在泛黄的照片上慢慢移动。那是今年秋天整理出的"年俗相册",封面是彤彤用晒干的梧桐叶拼的"福"字。
"看这张,"李爷爷指着一张褪色的合影,照片里二十多个穿着蓝色工装的人挤在纺织厂门口,雪落在他们肩头,每个人手里都举着搪瓷缸,"八九年的年夜饭,厂里食堂杀了头猪,王师傅掌勺做的红烧肉,香得能飘三条街。"
王奶奶凑近了些,忽然笑出声:"这不是老张家的丫头吗?当年非要穿红棉袄拍照,说要给在部队的对象寄去,结果棉袄太大,裹得像个粽子。"
笑声里,彤彤翻到相册中间的一页,那里贴着她家老铺子的照片:父亲踩着木梯贴春联,母亲站在底下扶着梯子,手里举着刚蒸好的糖糕。那是五年前拍的,母亲的头发还没这么白,父亲的背也没现在这么驼。
"这张是你妈拍的。"王奶奶忽然指着另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小杰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手里攥着串糖葫芦,雪地里的脚印歪歪扭扭。"那年你刚上初中,放寒假回来就跟你妈说,要考去省城学盖房子,将来把镇上的老房子都修得结结实实。你妈嘴上骂你'没良心',夜里偷偷哭了好几回呢。"
小杰的指尖轻轻拂过照片边缘,母亲站在门框边的身影有些模糊,鬓角的白发被雪映得发亮。他记得那天拍完照,母亲非要把他的糖葫芦咬掉一颗,说"酸得正好",后来才知道,那天她刚从医院拿了药,喉咙肿得咽不下饭。
"我去拿样东西。"他转身走向里间的展柜,回来时手里捧着个木盒。打开的瞬间,彤彤"呀"地低呼出声——那是个缩小版的梧桐镇模型,老巷的青石板路用深浅不一的褐色木料拼接,记忆馆的红砖墙刷得匀匀实实,连她家铺子门口那两级有点歪斜的台阶,都做得分毫不差。
最妙的是那棵梧桐树,枝桠向西周舒展,细碎的棉絮粘在枝上,像极了此刻落雪的模样。"上个月开始做的,"小杰的耳朵有点红,"每天收工后刻一点,总算赶在年前做完了。"
他把模型摆在大厅中央的展台,玻璃罩反射着壁炉的火光。"以后每年都添点新东西,"他看着围过来的老人们,"李爷爷家新搭的葡萄架,王奶奶种的月季,都能做进去。"
彤彤忽然想起什么,从相机包里翻出个蓝布封面的手账。翻开第一页,是片嫩黄色的梧桐叶,边缘还带着点卷,那是开春时在记忆馆门口捡的,当时小杰正爬在梯子上修屋顶,她举着相机喊他下来看春芽,他一脚踩空,差点摔进花丛里。
"这片是梅雨季节的,"她翻到中间,深绿的叶子上有几个小洞,"那天你说要给老房子装排水管,怕雨季漏雨,结果自己淋成了落汤鸡。"
秋叶那页夹着片金红的叶子,叶脉清晰得像幅地图。"这是你设计的步道开工那天捡的,"彤彤的指尖划过叶尖,"你蹲在地上画图纸,说要让新步道绕着老房子走,不能伤着李奶奶家的石榴树。"
最后一页是片深褐色的枯叶,边缘被雪压出几道浅痕。"就像现在,"她抬头看向小杰,眼睛亮闪闪的,"你看这纹路,多像你画的步道草图,弯弯曲曲的,跟老镇子亲得很。"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给梧桐树冠镀了层金边。几个孩子举着铁锹在树下堆雪人,雪人肚子是用稻草扎的,脑袋是个圆滚滚的冬瓜——张婶家刚收的,特意挑了个最圆的。
"小杰哥!"穿红棉袄的小姑娘举着根木条跑过来,木条顶端被削成了梧桐叶的形状,"彤彤爸雕的!"
小杰笑着点头。早上路过彤彤家铺子时,看见她父亲正坐在门槛上削木头,老花镜滑到鼻尖,手里的刻刀却稳得很。"给雪人插片叶子,来年保准风调雨顺。"老人抬头时,眼里的光和年轻时教彤彤刻木牌时一模一样。
"看那边。"彤彤忽然指向远处。新修的步道上,三个年轻人正搬着画架往老邮局的方向走,为首的姑娘扎着高马尾,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是上个月在记忆馆留言的林小满,说想回来开家画室,"把梧桐镇的西季画给外面看"。
"我跟她聊过,"小杰握住彤彤的手,她的指尖还带着相机的凉意,"她说画室缺个小仓库,正好隔壁有空房。"
彤彤的心忽然跳得快了些。那间空房她记得,以前是家裁缝铺,窗台特别宽,春天会爬满牵牛花。"你的意思是......"
"明年春天,"小杰的掌心越来越暖,"我们把那间房租下来,给孩子们开个小课堂。你教他们拍照,我教他们做模型,林小满教画画。"
他说话时,阳光正好落在他睫毛上,像落了层金粉。彤彤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这棵梧桐树下,少年背着书包说要考建筑系,"将来盖最结实的房子,让镇上的人都住得安稳"。那时他眼里的光很亮,却带着点急于逃离的迫切。
而现在,他眼里的光更柔和了,像壁炉里跳动的火焰,映着老巷的屋檐、孩子们的笑声、归来的年轻人,还有她手里那本夹满梧桐叶的手账。
"好啊。"彤彤踮起脚尖,把脸颊贴在他手背上,"还要在窗台种满牵牛花,像以前那样。"
壁炉里的火噼啪响着,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慢慢晕开的画。王奶奶不知何时织起了毛衣,毛线针碰撞的声音里,李爷爷正给孩子们讲纺织厂的故事,说当年的女工们会把梧桐花别在发间,机器声和着花香,是最好听的歌。
展台上的梧桐镇模型里,细棉絮做的积雪闪着微光。彤彤忽然觉得,那些被时光收藏的记忆,就像这模型里的一砖一瓦,而活着的日子,是正在往上面添砖加瓦的手——小杰修的步道,她拍的照片,孩子们堆的雪人,年轻人开的画室,都是给岁月的回信。
暮色漫进来时,彤彤把最后一片枯叶夹进手账。封面上,她用银粉写了行小字:春有新芽,夏有浓荫,秋有叶落,冬有雪来,而我们,在时光里慢慢生长。
她抬头看向小杰,他正弯腰给模型调整路灯的位置,侧脸的轮廓在火光里格外柔和。窗外,梧桐树下的雪人还站着,梧桐叶形状的木条在晚风中轻轻摇晃,像在说:所有等待,都值得被温柔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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