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镇的秋意是踩着石板路来的。清晨的雾还没散，彤彤推开铺子门时，一片巴掌大的梧桐叶正好落在门槛上，叶脉清晰得像爷爷刨过的木坯子。她弯腰捡起来，指尖触到叶面上微凉的露水，忽然想起小杰昨晚说的话——今天要去后山看看那片老林子。
“彤彤，给我装两盒梧桐糕。”巷口的张婶裹着厚围巾走来，嗓门里带着晨雾的湿意，“小杰那孩子今早就在镇口等着了，说要带图纸去后山。”
彤彤应着，转身往竹屉里装糕点。新蒸的梧桐糕冒着白汽，混着桂花糖的甜香漫出来，把玻璃窗上的薄霜都熏化了些。她特意挑了没有青红丝的，又往盒里塞了个暖手宝，心里有点发慌——昨晚整理照片时，翻到了十年前那张偷拍的照片：少年小杰坐在梧桐树下，校服袖口卷着，手里捏着本建筑入门书，阳光透过叶隙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她当时脸红心跳地藏进相册深处，此刻倒怕他看到，又盼着他能偶然发现。
“走了啊。”张婶拎着糕点盒往镇口去，路过老槐树时停了停——这棵树是小杰修改方案后特意移栽回来的，树干上还缠着保护绳，“你说这孩子，小时候爬树摔断过腿，现在倒把树当宝贝了。”
彤彤望着张婶的背影笑了笑，转身回屋取相机。镜头里，晨光正顺着老巷的屋檐淌下来，在石板路上铺成一条碎金似的河。纺织厂改造的记忆馆己经有了雏形，工人们正在给老烟囱刷防腐漆，那抹锈红色在秋雾里格外醒目。她举起相机按下快门，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就撞进小杰的目光里。
“等你好久了。”他穿着件深灰色冲锋衣，手里捏着卷图纸，头发上沾了点露水，“张婶说你在忙，我没敢催。”
彤彤把相机背带往肩上紧了紧，递过另一盒梧桐糕：“刚出炉的，路上吃。”
两人并肩往后山走。石板路渐渐变成泥土小径，路边的野菊开得正盛，黄灿灿的像撒了一路星星。小杰说起修改后的后山规划：保留原有林木，只在林间修几条木栈道，再建个能看全镇风景的观景台，“用你爸打的那种榫卯结构，不用一根钉子。”
“我爸昨天还说，你把他的刨子都借去研究了。”彤彤想起父亲夜里在灯下工具的样子，眼角的皱纹里都带着笑，“他说，总算有人懂这些木头的脾气了。”
小杰脚步顿了顿，低头踢开脚边一块小石子：“其实我小时候总偷拆你家的木凳子，就想看看那些榫卯是怎么卡在一起的。”
彤彤愣了愣，忽然笑出声：“怪不得我爸总说凳子长腿了，原来是被你拆了！”
笑声惊飞了枝头的麻雀，扑棱棱掠过头顶的梧桐叶。阳光穿过枝叶漏下来，在两人脚边织成晃动的网。小杰忽然停下，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给她：是片压得平整的梧桐叶，边缘有些泛黄，叶脉间写着歪歪扭扭的小字——“彤彤的相机要加油”。
“这个……”彤彤的手指颤了颤，认出是初中时的那片叶子。当年她攒钱买的二手相机总卡壳，哭着说再也拍不了小镇了，没过几天，书里就夹了这片叶子。
“我那时候不知道怎么修相机，”小杰的耳尖有点红，目光落在远处的镇子上，“就想告诉你，总会好起来的。”
风从林子里穿过来，卷着落叶打着旋儿飞过。彤彤忽然举起相机，镜头对准他：“小杰哥，别动。”
快门声轻响，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叶落归巷甜糕正暖 小杰站在漫天飞叶里，冲锋衣的拉链没拉严，露出里面那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还是当年离开小镇时穿的那件。他眼里的惊讶慢慢化成笑意，像秋阳融化了晨霜。
“其实我也有东西给你看。”彤彤从相机包里翻出相册，翻到那张偷拍照递过去，“那时候总觉得，你看书的样子特别认真。”
小杰接过相册，指尖拂过照片上少年的侧脸，忽然低笑出声：“你不知道，我那天是在看怎么建相机暗房，想给你做一个来着。”
彤彤的心跳漏了一拍，抬头时正好撞上他的目光。林子里静极了，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像无数片叶子在低声说着悄悄话。远处的镇子在秋雾里若隐若现，记忆馆的烟囱冒着淡淡的白汽，彤彤家的铺子门口，隐约能看见母亲在摆桌椅。
“观景台的栏杆，”小杰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我想刻上全镇人的名字，从最早的老祖宗，到刚出生的娃娃。”
“好啊。”彤彤望着他手里的图纸，上面的线条不再冰冷，每一笔都像浸着小镇的烟火气，“我还可以拍张全镇人的合影，放大了挂在观景台墙上。”
两人继续往山顶走，落叶在脚下铺成厚厚的地毯，踩上去软软的，像踩在十年光阴里。小杰说起在城市加班的夜晚，总想起梧桐糕的香味；彤彤讲起独自守着铺子的日子，看到相似的少年身影，总会追出去好远。那些没说出口的惦念，像埋在土里的种子，借着这满山的秋意，悄悄发了芽。
快到山顶时，彤彤忽然指着远处喊：“你看！”
阳光下，梧桐镇像被打翻的调色盘：老巷的灰、新屋的白、记忆馆的红、还有那棵百年梧桐树，树冠大得像把伞，把整个镇子拢在怀里。小杰展开图纸，铅笔在观景台的位置画了个小小的相机图案。
“以后在这里，”他指着图案说，“能看见你拍过的每一个角落。”
彤彤的眼眶有点热，低头从包里拿出个小本子递给他——是这些天整理的小镇故事：纺织厂王师傅的机床换过七次齿轮，张婶的嫁妆是在老槐树底下接的，父亲做的第一把木椅，现在还在记忆馆里……
“等观景台建好了，”她轻声说，“我们把这些故事刻在栏杆上吧。”
小杰接过本子，指尖触到她的温度，忽然伸手握住。风卷起更多落叶，在两人头顶打着转儿，像一场盛大的祝福。远处的镇子传来记忆馆试鸣的厂笛声，悠长的调子穿过树林，惊起一群白鹭，掠过湛蓝的天空。
“彤彤，”小杰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轻，却字字清晰，“这片叶子，我夹了十年。”
他摊开掌心，那片泛黄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彤彤忽然想起今早落在门槛上的新叶，原来有些东西从未改变——就像这满山的梧桐，落了又生，就像心里的惦念，藏了十年，终于在这个秋天，长成了参天的模样。
夕阳西沉时，两人并肩下山。彤彤的相机里存满了照片：飞旋的落叶、相握的手、图纸上的相机图案，还有小杰站在山顶的背影，身后是他用建筑线条重新勾勒的故乡。走到镇口的梧桐树下，母亲正往铺子里搬蒸笼，看见他们笑着喊：“回来啦？刚蒸好的梧桐糕，给你们留着呢。”
小杰牵着彤彤的手走进铺子，暖黄的灯光漫出来，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小时候一起在灯下看画册时那样，紧紧靠在一起。窗外，最后一片梧桐叶悠悠落下，盖在清晨那片叶子上，仿佛在说：时光会走，但总有些温暖，会在岁月里层层叠叠，长成最坚实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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