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特部的老族长,林星野的父亲。
他手里提着一个简单的布袋,里面似乎装着水果和一把干枯的、显然是山里采来的野花,另一只手里,还拿着一个旧的军用水壶,里面飘出淡淡的酒气。
他显然是来祭奠的。祭奠这座“陈烬之墓”。
西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风雪呼啸而过的声音。
林海峰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迅速地从陈烬那双唯一露出的、红肿不堪的眼睛,扫过他脸上口罩和帽子未能完全遮掩的、那道狰狞疤痕的边缘,再落在他那身熟悉的、洗得发白的守林员制服上……
尽管容貌有了巨大的改变,尽管隔着十几年的光阴,但那双眼睛里的神采,那种刻在骨子里的感觉……
林海峰的嘴唇微微颤抖起来,手中的水壶差点脱手掉落。他向前踉跄了一步,声音带着巨大的、几乎无法承受的震动和一丝小心翼翼的确认:“……真的是你?阿烬?!你……你还活着?!”
陈烬下意识地想要否认,想要逃离,但他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在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注视下,任何伪装都显得徒劳。
他最终只是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点了一下头。眼泪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涌出,模糊了视线。
得到确认,林海峰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巨大的惊喜击中,他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了陈烬冰冷僵硬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仿佛怕他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
“好……好……活着就好!活着就好!”老人的声音哽咽了,重复着这句话,那双惯常威严的眼睛里,竟也泛起了浑浊的泪光,“老天爷……总算……总算开了次眼!”
他上下打量着陈烬,目光最后落在他脸上那道被口罩遮住大半的疤痕上,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心疼和痛惜:“这些年……苦了你了,孩子……”
这句“孩子”,像最后一道防线,击溃了陈烬所有的坚强和伪装。
他看着眼前这位老人,这位曾经威严、固执,却也在最后给予了他守林人身份和祝福的长者,想到他是林星野的父亲……巨大的委屈和酸楚再次排山倒海般涌来。
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再一次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
林海峰松开了抓着他胳膊的手,转而沉重地、一下下地拍着他的后背,像安抚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他没有再多问,只是沉默地陪伴着。
过了一会儿,林海峰拉着陈烬,走到望归松下相对避风的地方,自己也席地而坐,毫不介意地上的冰雪。他打开那个旧水壶,递给陈烬:“喝一口,驱驱寒。”
陈烬机械地接过,抿了一口。辛辣的烈酒灼烧着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热意。
林海峰自己也喝了一口,望着眼前那座低矮的坟茔和木碑,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而苍凉:“这些年……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来看看。带点水果,摘点你小时候……摘过的花。星野那孩子……他来得更勤。头几年,几乎每个月都来。后来忙了,来得少了,但每年他生日那天,和……和你‘走’的那天,雷打不动,一定会来。”
陈烬的心脏猛地一缩,握紧了水壶。
林海峰继续说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陈烬听:“头一年,他就像疯了一样。不吃不喝,不说话,就抱着那把守林人的刀,坐在这树下,一坐就是一整天。下雨下雪也不知道躲。后来……稍微好了点,但每次来,都会带本书,就坐那儿念。有时候是诗,有时候好像是……日记?我也听不太懂。念完了,就对着这木头牌子说话。”
老人顿了顿,声音更加沙哑:“说他的工作,说他遇到的烦心事,说他又拿了什么奖……说得最多的……是想你。问你在那边冷不冷,孤不孤单……说他对不起你,没护住你……”
陈烬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在雪地里。他无法想象,那个骄傲的林星野,是如何年复一年地,对着这块冰冷的木碑,倾诉着无人可说的思念和痛苦。
“他那十年……过得不容易。”林海峰叹了口气,“心里揣着块冰,外面还得撑着光鲜亮丽。我知道,他恨过我,恨我当初拦着你们,恨我跟你提联姻……后来我也老了,很多事……看开了。”
他转过头,目光深沉地看着陈烬:“他那颗心……从你把他从雪原里救下来那天起,估计就没装过别人。你‘走’了,他那半条魂也就没了。现在你回来了……这是天意。”
“可是……可是我……”陈烬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自责,“我把他弄丢了……叔叔……我把他弄丢了……他不要我了……”
他像是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出口,积压了太久的委屈和绝望倾泻而出,语无伦次:“我看到他了……他身边有别人了……长得像我……他对那个人很好……他忘了我了……他恨我……是我活该……我不配……我当初就不该……”
“傻孩子!”林海峰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笃定,“你当他林星野是什么人?随随便便一个人,就能取代你在他心里的位置?十几年都熬过来了,他能说放就放?”
老人目光如炬,仿佛能看透人心:“他那性子,像我,认死理。认准了的人,一件事,一辈子都变不了。他要是真那么容易就能放下,早就放下了,何苦折磨自己十几年?”
“那他为什么……”陈烬哽咽着,想起林星野的冷漠和那些刻意的举动,心口又是一阵剧痛。
“为什么?”林海峰哼了一声,带着点过来人的了然和一丝无奈,“赌气呗。伤心了呗。跟你这儿较劲呢。那小子,看着成熟了,在某些事上,轴得很!他认定你骗了他,推开他,不要他了,他得多难受?得多没面子?他不得想办法……给自己找补点回来?不得让你也尝尝难受的滋味?”
拍了拍陈烬的肩膀,语气缓了下来:“他那点心思,瞒不过我。他越是对别人好,越是表现得不在乎,心里指不定怎么滴血呢。他就是想让你看,让你急,让你后悔……证明你还在乎他。”
陈烬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林海峰。是这样吗?那些冷漠,那些对孟洋的“好”,都只是……赌气?只是演给他看的戏?
可是……那也太真了……真到让他心碎欲裂。
林海峰沉默了一下,缓缓道:“那是你的选择。有你的难处。叔叔不怪你。走到今天这一步,你们俩……都有责任。”
他仰头喝了一口酒,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声音变得悠远而深沉:“阿烬,叔叔老了,很多老规矩,老观念,也该随着那场大火一起烧光了。我现在……就希望星野那孩子能好好的。他高兴,比什么都强。”
他转过头,目光温和却极具分量地落在陈烬身上:“他要是认定你,我没什么可说的。你们年轻人的路,得你们自己走。是分是合,是苦是甜,都得你们自己去熬,去品。旁人……插不了手。”
这番话,像一道暖流,又像一把更钝的刀,缓慢地割着陈烬的心。
他明白了林海峰的意思。这位曾经最大的阻碍,如今己经接纳了他。可是……这一切来得太晚了。
太晚了。
他己经把林星野弄丢了。在他最绝望、最需要确认的时候,他看到的,是林星野毫不留恋走向别人的背影。
“晚了……叔叔……”陈烬摇着头,眼泪再次决堤,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绝望,“他己经走了……他不要我了……他身边有更好的人了……我亲眼看到的……他对他很好……比我好……”
所有的委屈、心痛、不甘和深深的绝望,在这一刻彻底冲垮了他。他再也维持不住任何体面,像个迷路后终于见到亲人却发现自己永远回不去了的孩子,猛地扑倒在雪地里,失声痛哭!
这一次,不再是压抑的呜咽,而是彻彻底底的、撕心裂肺的嚎啕。他哭得浑身抽搐,喘不上气,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他用手死死抓着冰冷的积雪,指甲里塞满了雪和泥土,仿佛这样才能缓解那灭顶的痛苦。
“我没有家了……叔叔……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把他弄丢了……我唯一的星星……丢了……”
他哭得语无伦次,哭得昏天黑地。十几年来所有的隐忍、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思念和爱而不得,都在这一刻,在这个唯一可能理解他的长辈面前,毫无保留地爆发出来。
林海峰没有再劝他。他只是默默地坐在旁边,一下下,沉重而有力地拍着陈烬剧烈颤抖的脊背,像一座沉默的山,给予着无声的支撑和慰藉。
老人的眼眶也了。他看着这个几乎是自己看着长大、经历了太多磨难的孩子,哭得如此绝望,心里充满了复杂的酸楚。
风雪依旧,暮色西合。 望归松下,一个痛哭流涕,仿佛要将灵魂都哭出来。 一个沉默陪伴,承载着太多的往事和无奈。
也不知哭了多久,陈烬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筋疲力尽的抽噎。他像是被彻底抽空了所有力气,在雪地里,只有肩膀还在轻微地抖动。
林海峰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哭够了,就爬起来。”
“星野那小子,是我生的,我养的。他什么德行,我最清楚。”
“他心里那团火,没那麽容易灭。只要你还活着,只要你还在这世上,他就绕不开你。”
“年轻人的事,我不懂。但我知道,认定的人,兜兜转转,只要心不死,总能找着路。”
“回去吧。别躲在这儿,对着块木头牌子哭。活人……得朝活路走。”
说完,他站起身,将剩下的酒缓缓洒在墓碑前,像是在祭奠那死去的十年时光。然后,他深深地看了陈烬一眼,转身,一步一步,沉稳地走下了山坡,消失在暮色苍茫的风雪中。
留下陈烬一个人,瘫倒在望归松下,和自己的墓碑相伴。
天地间,只剩下风雪无尽的呜咽,和他那颗被泪水浸泡得、却因为林海峰一番话而重新燃起一丝微弱、却更加痛苦的希望火苗的心。
原来,他从未被忘记。 原来,他曾被那样深沉地爱过和思念过。 可是……他好像……真的己经把那份最珍贵的爱,彻底弄丢了。
这份迟来的知晓,比一无所知,更加残忍,更加令人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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